与园子里的惬意不同,京城的气氛,随着圣驾回宫,立时紧绷起来。

四贝勒府,书房。

八阿哥带了忐忑,道:“四哥,汗阿玛没有旨意下来,那咱们要去御前请见么?”

前头从园子里回来,他也反省,明白九阿哥说那句话的用意了。

安王府的人轻慢十五阿哥,九阿哥不快,那皇父呢?

自己跟安王府绑的太紧了。

怕是皇父已经不喜。

即便自己要借力,也不能顾此失彼。

那样就得不偿失。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不敢轻易拿主意了,才得了消息就来了四贝勒府。

四阿哥虽不知宫里的动静,可是得了九阿哥的“提点”,已经明白索额图与佟国维被圈的缘故。

圣驾回銮,应该是为了处置此事。

这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也不好沾边。

他就带了郑重道:“还是等汗阿玛旨意!索额图也好,佟家也好,都是皇亲国戚,不是你我阿哥能插手的。”

八阿哥听了惊讶,看着四阿哥犹豫道:“可是……四哥,那是佟额涅娘家……”

名义上四阿哥由佟皇后抚养,实际上八阿哥少年时也是得佟皇后教养。

四阿哥脸色越发严肃,道:“额涅是额涅,佟家是佟家!”

八阿哥没有再说话。

就是离开四贝勒府的时候,他回头多看了两眼。

四哥初五去了畅春园,是不是汗阿玛跟他说什么了?

要不然以他的性情,不可能处身事外。

*

后海北沿,明珠宅。

没有人注意到,宅邸旁门停了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

书房里,迎来了一位客人,赫然就是居家守妻丧的大阿哥。

“大人,这是不是机会?”

大阿哥的目光带了几分迫切,看着对面的人。

对面的老者看着儒雅,五旬左右年纪,穿着灰色常服,正是曾经当了十几年权相的纳兰明珠。

康熙二十七年因为“朋党之罪”被罢相,后起复挂内大臣,却一直没有被重用。

明珠摸着胡子,心里十分复杂。

他比索三还年长一岁,两人斗了二十年。

两人都是出身勋贵人家,从侍卫做起。

自己是侍卫、内务府郎中、内务府总管,康熙五年任弘文院学士,开始参与国政,而后刑部尚书、加封督察院左都御史、兵部尚书、调任吏部尚书,直到康熙十六年被授予武英殿大学士。

索三呢?

侍卫出身,康熙七年任吏部右侍郎,参与国政,八年复为侍卫,擒鳌拜有功,助幼主亲政,随即升国史院大学士,九年恢复内阁,直接改为保和殿大学士。

跟自己相比,索三更像是借了东风,先是借着索尼,随后是元后,再后是太子。

万万没有想到,就这样倒了。

明珠心里唏嘘着,摇头道:“不是机会,此时一动不如一静,索额图这一去,皇上与太子之间就是无可避免的嫌隙,这嫌隙会越来越深,王爷此时跳出来,看似能压太子一头,实则给了太子喘息机会……皇上打小没了父母,有怜弱之心,元后去的也早……”

大阿哥蹙眉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明珠没有回答,而是起身从书柜上抽出一本《新唐书》,推到大阿哥身边,道:“王爷可以看太宗篇,‘五子夺嫡’,或有所获。”

大阿哥看着厚厚的书籍,觉得太阳穴蹦蹦直跳。

不过他向来知晓自己的不足,也信赖明珠,点了点头,将书接了。

马车又静悄悄的离开了。

明珠推开书房的窗户,任由外头的寒风吹到脸上。

按照《大清律》,索额图身份在“八议”之列。

八议,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索额图是元后的亲叔叔,太子的舅姥爷,可“议亲”。

康熙元年就是御前侍卫,可“议故”。

因参与各种军政大事立功升到一等公,也符合“议能”、“议功”、“议贵”。

可是又能如何?

如今皇上大权在握,乾纲独断。

他想要宽恕索额图,就不会这样声势的围府。

没有“八议”了。

明珠后背冒出冷汗来。

自己冷清十年,竟是逃过一劫……

*

乾清宫,西暖阁。

康熙脸色阴沉,看着眼前下跪之人。

不是旁人,正是他倚重的阁臣文华殿大学士尹桑阿。

排在尹桑阿前头的还有两位保和殿大学士,可是一人老迈在家荣养,保留了大学士称号,并不排班;一人守孝,也让出了阁臣之位。

所以尹桑阿正是内阁第一人。

“你是要为索额图求情?”

康熙的心里莫名的就想起十阿哥的话。

佟国维与阿灵阿私下里往来沟通。

要知道尹桑阿虽是索额图女婿,可翁婿不合众所周知。

可是到了紧要时候,出面求情的还是这个女婿。

前头“翁婿不合”的大戏也是做给自己看的?

康熙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自己也不是傻子。

能被湖弄一年、两年,还能湖弄十几二十来年?

就跟佟国维与阿灵阿一样。

不说早年恩怨,只说去年阿灵阿长女原是九福晋候选,就是佟国维掺合了一笔。

康熙最早还误会是赫舍里家手笔,不乐意九阿哥娶钮祜禄氏之女,与十阿哥亲上加亲。

结果查出来是佟国维。

当时还只当他是报复阿灵阿构陷兄嫂作风不正,影响佟家一族名声的缘故。

结果两家还有勾连。

这不能说明他们之中没有仇怨。

就跟索额图与尹桑阿翁婿之间,也有纷争,可是对着自己这个皇帝的时候,他们也会一致对上。

尹桑阿叩首道:“奴才只求皇上念在索大人曾有微末之功的份上,允他‘八议’……”

“啪”!

一个折子从上头摔了下来,重重地落在尹桑阿面前。

“那你就看看,他能不能‘八议’!”

康熙的声音冰冷。

折子已经散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印。

是户部尚书兼内务府马齐与新上任的内务府总管赫弈联名的折子。

尹桑阿的心沉了下去。

赫弈出身赫舍里氏,是岳父同曾祖的从堂兄弟。

既是赫弈联名,那这上面的罪名就不是空穴来风。

等到一项一项的看下去,从坤宁宫宫人,再到乾清宫宫人,再到阿哥所……

再后头,是索额图府上各管事下人的口供。

公府账房开支。

城外豢养凶徒。

涉及人命四十三条。

这些还不是最致命的,致命的是曾在荣妃身边安插宫人,牵扯到承瑞阿哥和赛音察浑两位阿哥之殇。

承瑞阿哥是皇一子,三岁殇,没有序齿。

赛音察浑是皇四子,四岁殇,没有序齿。

又有康熙二十七年插手乾西四所修缮事务,想要借此谋害十阿哥,未遂,被人钻了空子,害死十一阿哥。

尹桑阿额头的冷汗都下来。

他阖上折子,终于晓得康熙雷霆之怒的原因。

尹桑阿觉得胳膊有千万斤重,缓缓抬起,摘了自己的冬帽,放在一边,叩首道:“奴才耳聋眼花,尸位素餐,恳请主子,允奴才以老疾乞休!”

康熙叹了口气,从炕上起身,扶了尹桑阿起身,道:“朕盼着你我君臣能善始善终……”

自任大学士以来,尹桑阿为人厚重老成,凡事推诚从公,是个没有私心的能臣。

尹桑阿满脸羞愧道:“奴才该死,竟是不能体恤皇上对索大人的保全之心!”

这里的罪名,哪里能经三法司去“八议”的?

真要经了三法司,插手宫中,谋害皇子阿哥,那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抄家灭族都不冤枉。

康熙道:“朕保全他的面子,却没有人保全朕的面子,你拿着这个折子过去见他,问他想要什么罪,让他自己拟!”

他的声音很轻,可是口气母庸置疑。

尹桑阿的脸色骇白,望向帝王的时候带了祈求。

康熙缓缓的说道:“此事成,朕允你原级告老!”

尹桑阿双膝跪了,捡起方才放下的折子,道:“奴才遵旨!”

*

内务府衙门。

九阿哥看着眼前几个人,目瞪口呆:“不是先头两个内务府总管么,怎么又多了一个?”

原来除了马齐与赫弈之外,堂上还有一人。

那人看着年岁不轻了,估摸跟马齐差不多,躬身道:“奴才哈雅尔图见过九爷……”

九阿哥出来当差就在内务府,对朝廷大臣记得的就是几个大学士、六部堂官什么的,看着此人有些眼生。

“大人是哪个衙门调过来的?”

九阿哥好奇道。

从正月初三到今天才五天,提上来一个内务府总管不够,再来一个?

“奴才任督察院左副都御使,得了皇上恩典,兼内务府总管。”

哈雅尔图对着乾清宫的方向抱了抱拳,道。

九阿哥不再追问了。

督察院是三法司衙门之一,主官是左都御史,副手是左副都御史。

右都御史是总督兼衔,右副都御史是巡抚、河道总督、漕运总督兼衔。

天呢!

不就是挨着个的核查宫里当值的人么?

居然搬来专业审桉的?!

九阿哥点点头,心里好奇极了。

他跟赫弈与这位副都御史都不熟,就到了马齐身边,道:“马大人,那这几日的卷宗呢?”

他想要看看到底查出来多少人。

马齐躬身道:“回九爷的话,卷宗已经封存,交到御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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