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子诞。

悭山城内,锣鼓喧天,彩旗伴着爆竹冲天招展,年关也远不如今日热闹。

此时,天色不过将亮而已。

初春的些微寒意弥散之下,祭城区附近一十八个城区,大街小巷,已皆张灯结彩。

家家户户,无论贫富,无论地位,皆早早的敞开大门,迎接龙子福气降临。

长长的祭拜队伍,从龙子庙走出,一个个涂抹着不知名颜料于脸上的神婆,摇晃着幡旗前行。

“庶民疾苦,天不生怜。万滔龙灵,庇护世人,风调雨顺,河泽无波,四畜兴旺,家宅安宁……”

“龙灵大德,众皆感怀……”

“大德大恩,何以为报……”

……

低低的祈祷声,从龙子庙起,顺着长长的队伍,传荡入家家户户,接着一个个手绑红绳的小童上得花车。

所过之处,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数之不尽的信众,纷纷跪伏,附和着诵念祭文。

清晨的雾气,渐渐被香火气息所笼罩。

成千上万人组成的队伍,如一条长龙,蜿蜒着行过各个街区,送龙神福气,接灵童灵女。

“囡囡乖,不哭不闹,服侍龙神享福呢!以后摆脱疾苦,城里也风调雨顺呢……”

跪在地上,赵阿四双手捏紧,望着花车上远去的女童,不舍而敬畏的喃喃着。

“囡囡!不……”

赵阿四浑身一颤,就见得前街冲出个疯女人,张牙舞爪的冲向车辇。

“还我囡囡,还我囡囡!”

喧天的锣鼓声,压过了叫嚷,长龙也似的队伍,渐渐远去。

赵阿四擦了擦眼泪,转过身来,自家婆娘已是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囡囡……龙神啊,李员外家孩子那么多,怎么就让我囡囡去,她,她……”

“囡囡去享福嘞嘛,享福嘞嘛……”

赵阿四呐呐安慰着:

“许,许是李员外没这个福气,谁让他家有钱嘞。

龙神最可怜咱庶民哩!前街的林大姐苦了半辈子,也是苦尽甘来了,她一双儿女可都去了……”

“龙神保佑我家囡囡……”

……

“你们,看到了什么?”

离地百丈,如云海仙宫一般的方家庄园一角,足可俯瞰全城的一处观景台上,一身着墨黑长袍的老者突然开口。

这老者狮面阔鼻,目光凌厉,气势幽沉,正是悭山城三大家之,方家家主,方狮虎。

“香火缭绕,愿力弥漫,龙神只怕距离晋升不远,今夜,或许,我等就可见证一尊大仙成就……”

接话的,是个体魄修长,面如冠玉的贵公子,他一手背负,一手转着两枚鹅卵大的赤色晶球:

“只是,这满城百姓,本是咱们家的私产,让他这般鱼肉了这些年,却实在让我心中不甚愉快……”

听得儿子回话,方狮虎不置可否,看向自家女儿,态度温和许多:

….

“行云,你以为呢?”

“府衙这疲民之策,实在是过于厉害。

这满城百姓,终日忙碌,偶有空闲,也尽留于欲望宣泄,久而久之,越发愚昧,不可翻身。

亲手奉送子女于龙神鱼肉,看起来可笑,实则可怖啊……”

一袭白衣,男装打扮,方行云轻轻一叹:

“若我方家祖先不是侥幸得道果认主,如今被摆上桉台的灵童,只怕就是我姐弟两个……”

“不错!”

方狮虎抚掌而叹:

“行风,这点,你就不如你姐姐看的透彻!那龙子,不过偶经悭山,他不过好吃了些,这又算得什么?

比起与之交好的好处,这点损失,算得什么?”

“城池在手,还怕缺了人口?”

方狮虎适时闭口,观景台外,一身上尚有血腥气未干的老者躬身行礼:

“老爷,少爷,小姐……诸般礼物已经备齐,行舟也已就位,何时启程?”

“日落起身即可。”

方狮虎微微皱眉:

“方有,魏长寿处,怎么说?打伤你那人,可有寻到?”

“回老爷……”

方有的面皮一抽,眼神阴冷几分:

“那畜生隐于夜雨之中,突然出手,实是来去无影,老奴连他用的什么神通,什么模样都未瞧见……

万仙图录,也无能为力,除非……”

说着,他闭了口。

无踪无影,寻之自然很难,但未必就不成,可那个代价太大了,方家或许付得起,可为了他……

果然,方狮虎不再多言,只是道:

“且去领些丹药温养,日落时分,一并去龙饕阁赴宴,这些年,你鞍前马后,也是有功!”

“多谢老爷!”

方有躬身退去。

“这老狗,心思不对!”

云雾翻卷,方行云冷眼扫过远去的方有:

“他受了道伤,寿元大跌,没了报仇的念想,只怕会起别的心思……”

“那就再多给五公子备上一份‘礼物,。”

方狮虎漫不经心的踱着步:

“今夜之宴,不比以往,叫上家中跟脚尚可的弟子一起,或许也会有所得……”

“是!”

……

一场龙子寿诞,偌大的悭山城都为之忙碌起来。

无论是天上的三家,还是地上的诸多大小家族,无不闻风而动,各备厚礼,等待着夜幕降临。

城南,魏宅之中,一干弟子,也早早闭门谢客,备了行舟,等待着。

“暗子来报,那三家也都有了动作,今夜必会一起前往……”

“下城的诸家,也大多应允,有几家本来不想去,但也不敢不接请柬,今夜,大抵会去。”

“只是,似乎有人送了请柬出城,或许是在通知沧江门……对了,那日偷袭方有之人,好似出现在龙子祭上……”

……

后院花海之中,魏长寿轻手轻脚的打理着花卉,听着汇报,也不说话。

….

待得几个弟子说完,才抬头看了看暗澹下来的天色,道:

“那和咱们无甚关系,老头子,只想打打牙祭,至于其他的……”

“老师!”

突然,角落里默默打理花卉的黑脸中年人抬起头:

“常言道,物伤其类,您老,就没有半分触动吗?那头畜生……”

“严鲸!”

几个弟子闻言神色皆变,更有几个就要大怒斥责。

魏长寿却是摆了摆手。

“物伤其类,这倒不差,但你认错了同类。这世上,有钱的,有权的尚且不认为自己与下面的泥腿子一类。

咱们超脱凡胎的,又该是哪一类?”

魏长寿推动着轮椅,向着门外而去:

“那桉台上摆着的,不是同类,桉台下坐着的,才是与你我一类啊……

这一点,千万别记错,如果,你不想被摆上桉台的话……”

严鲸默然,复杂已极。

常人眼中的魏长寿,乃是下城之中最有声望的十都主,不但出身名门,还从不歧视散修。

甚至允许凡人在门前摆摊,盈利。

但谁又知道,他是那位五公子门上的常客,且是最早的几个客人之一……

“世道如此,老夫也别无选择啊!”

魏长寿长长一叹,眼皮耷拉下来:

“走吧,赴宴。”

……

……

卡擦!

大日还未西斜,天穹上的云海已渐成墨色,电光雷龙奔走其间,大雨倾盆而落。

喧嚣了一日的城池,在大雨之下,褪去了浮躁,夜幕之下,却显得有些寒冷阴森。

哗啦啦~

大雨之中,蒋神通黑衣独行,细密的雨珠挂在斗笠的边缘,好似一串珠帘。

他抬头望去。

只见夜雨之中,白日里的香火竟还未散,不但未散,还在以极快的速度汇聚。

向着祭城区的中心,龙子庙之后的空旷广场上汇聚。

渐渐地,大雨中居然有些烟气缭绕之感,隐隐间,好似有一座十八层小楼拔地而起。

若隐若现间,好似有诸般喧嚣之声传来。

它在此间,又似不在此间,似在地下,又好似在雷海之中,看起来奇诡至极。

卡察!

适时,正有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那座小楼前的牌匾!

“龙饕阁!”

“难怪遍寻不到!原来这肮脏之地,就藏在香火之下,怪不得,能瞒过老夫的法眼!”

蒋神通眸光一凝,背在身后的长剑似感觉到了杀意,发出一声颤鸣。

“师父,您真要去?”

雨夜之中,一身披蓑衣的青年快步追逐而来,他很紧张,捏着剑柄的手都发白:

“那弟子陪你一起去!”

“千年老龙,你去顶什么用?!”

蒋神通瞪眼。

“那您去又有什么用?”

青年毫不退让:

“您拢共只有一门神通,三门道术,拿什么诛杀孽龙……”

“滚!”

蒋神通突出一指,将其定在原地,又一拂袖,将其打入夜幕之中:

“一刻钟后,道术自开!混丹门的传承若是断在你手里,老夫做鬼都放不过你!”

轰隆!

闷雷滚滚行空。

蒋神通抬眼望去,只见雷雨之中,那小楼越见清晰,一艘艘小舟,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以他的眼力,在夜色之中,无处不可见,不必凝神,已看出那一艘艘小舟之上的相谈甚欢的宾客。

“证据,就在这楼里,可惜,你不会来的……”

夜雨之中,蒋神通喃喃一句,扔掉了斗笠,一步前踏,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祖师保佑……”

他去的极快,更不曾回头。

但夜幕之中动弹不得的阎侠,却分明瞧见一只手掌,不缓不慢的接住了被风吹落斗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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