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娘,我在京城一切安好,最近又升官了’

‘薛老给安排了一间大的住处,各类点心不缺,味道也很好,还遇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常常一起外出游猎,春日的京城,风光很好,人们安居乐业,我过得很不错……’

李观一提起笔。

思考着给婶娘的家信该要怎么写。

昨日闯了鬼市,剁了许多人,刀都卷刃了,他此刻不在薛家,周围的环境朴素,窗户都被手腕粗的百炼精钢锁着,少年盘膝坐在那里,随手拿着一个馒头往嘴里塞,倒是也吃得痛快。

这里是金吾卫的禁闭所。

俗称小黑屋。

司命老爷子昨日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消失了,将军把他拉回来就给他扒了腰牌,兵器,战戟,然后在屁股上踹一脚扔到小黑屋里面去,然后骂骂咧咧地去和京城的城防卫互殴撕逼去了。

听说他们那位金吾卫的将军在御道上面一个人对着几十个人骂。

那是这個时代真从底层爬起来的老兵痞子。

放开拘束开喷,三句不离祖宗。

那些个官员气得脸色发胀,你你你了半天,听说还给气晕了几个。

宫振永冷嘲热讽是不是在青楼耗费了太多功夫。

所以那几个文官就又醒了。

当当当,当当当——

窗户上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李观一没有管,然后敲击声消失了,传来了清脆的落地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给扔进来了,少年耳朵动了动。

噫?是金子?!

李观一眨了眨眼,转过头,看到一小粒金子就在前面,他伸出手拿起来了,然后第二粒就扔到他前面了,少年如此拿了好几粒,也慢慢走到了窗户边,抬起头。

一根白皙手指当得弹在他额头。

他坐在那里抬起头,看到一张笑脸,白皙如玉,杏瞳明亮,黑发双垂髫,额头上垂落了刘海,是大小姐。

“真是财迷!”

大小姐嗔道:“还要用金子才能钓你过来。”

李观一脸上浮现出灿烂笑容:“大小姐!”

薛霜涛踩在了石头上,踮起脚尖道:“前两天你才和那赤龙将军越千峰打了一架,我想去看你,爷爷说伱没事,让我安心待在宫里面,可是才没有两天,你怎么又去打架了?”

李观一咧了咧嘴:“没办法,就只是撞上了……”

“现在连八品官都没有了,绯袍啊,白玉带啊都给扒了。”

这其实是宫振永在主动保他。

兵家边关出身的将军,护短在天下都是有名气的。

我自己的人,我他娘都把他的袍服和品级扒了,你们还要做什么?我都做到这一步了,你们是不是要我把他剁了?!

你们今日剁了他,是不是要和我有意见?

谁,谁开口,老子现在提了刀回去把那个小子剁了,记你一辈子!

宫振永掐了自己一把大腿,红着眼瞪着那帮文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文官都萎了,他们都不会想把一位禁军将军逼到极限的,何况,宫振永是【亲勋翊卫羽林郎将】。

什么是翊卫?

二品曾孙、三品孙、四品子,才可领受这个职位。

亲勋翊卫则更高,二品、三品子,可补亲卫。

亲勋翊卫羽林郎将就代表着,宫振永麾下的儿郎,最次也是四品武官的儿子,上限则是二品大员的亲子,亲王和上柱国的儿孙,宫振永现在的品级不高,但是历代大将军全部都担任过这个位置。

他麾下的不是兵,是将。

没谁愿意恶了他。

宫振永以底层兵痞子的战法舌战群儒。

李观一则是蹲小黑屋,正在想着,李观一感觉到有手掌按在自己的头顶揉了揉,他抬起头,看到那踮起脚尖的少女在窗外阳光下,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嗯,但是你做的对。”

“没有人夸奖你的话,我来夸夸你。”

“不愧是我家先生。”

“是天下的麒麟儿!”

“就算是皇帝他们都觉得你错了,我也会站在你这边的。”

少年抬眸,他没有说什么,就站在这里,让大小姐揉自己的头发,李观一把手里的信笺递过去,道:“大小姐,你把这信送给我婶娘,让她不要多想。”

薛霜涛点了点头,然后道:“伸手。”

李观一不解,可还是伸出手,少女把手放在他掌心,松开。

是一把金豆子。

“他们惩罚你,可我要站在你这边的。”

“这是我所有的金豆子啦,攒了好多年的,都给你了。”

薛霜涛脸上带着灿烂的笑:

“不要嫌少啊。”

少女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来,轻轻跳下了石头,李观一握着这一把金子,没有说话,他总觉得心情好很多,少女的话语和安慰,在这个时候她来找李观一,比起金子都要宝贵。

薛霜涛脸上的笑容消失变成了担心。

她抿了抿唇,跑去找姑姑了。

而在少女走远之后。

哗啦哗啦声里面,草丛里面钻出了个少年郎,眼睛瞪大,蹲在那里,手里还把着两根草,然后假山后面冒出了两个,石头后翻出来一个,水池子里都浮出两个。

还吐出两口带着水草的水。

少年们彼此对视一眼,然后哗啦啦齐齐拥到了窗户边。

周柳营叫道:“老大,你这是什么情况?”

“薛家大小姐怎么专门来看你了?!”

李观一翻了白眼,道:“不要叫我老大!”

周柳营道:“好嘞,老大。”

“没问题老大。”

然后少年金吾卫们齐齐大笑。

李观一嘴角扯了扯。

他总觉得这个称呼像是某个山贼的老大,在昨日的事情之后,到了现在这个时间,李观一在武勋世家的少年们当中,声望如鼎沸一般,文官子弟觉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太鲁莽了。

武勋世家子弟则是觉得痛快,提起他的时候已经不再称呼名字。

那十个闯过鬼市的金吾卫往外都有吹嘘的资本。

周柳营大笑道:“老大我和你说,昨儿我是翻墙出去的,还偷了家里的马,可后来我回去的时候,我家老头子都没有打我,只是问了我一句话。”

“问我在那时候有没有害怕,对敌英勇否。”

“我说我一步没有退,我家老爷子他竟然和我喝酒了啊,他往日都不准我在家饮酒,哈哈哈哈,他第一次对我这样,让我一定跟着你混。”

周柳营得意洋洋。

李观一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问你们的事情怎么样?”

周柳营,夜不疑对视一眼,道:“宫将军还在对着那些文官大儒血喷,此刻那些文官的意思,已经不是你杀人,而是在大祭之前,你竟然扯出这样大的事情来,让陈国在列国前损失颜面,有损国本。”

“说你不懂得大局。”

“本来将军顶不住了。”

“但是放心,王通夫子下场了。”

“然后,咱们把鬼市周围绞了,甲胄弩箭人口,那里的人基本上有三条命都不够,其亲属不告发,要流三千里,大概得去西域当苦工一辈子,从恶皆斩,绞不等。”

“首恶要凌迟处死。”

“金吾卫干了一夜,都是年轻人,在宫里屁事儿没有憋出气来,拉出来的人不只是你救出的那十几个,一共有大概一千人左右还活着。”

“按照我国的律法,各给银钱,发放回乡,若无有亲属者,就地安置,给予田地免除三年的赋税,薛老爷子知道你的事情之后,把这些人都接手处理,和你猜的基本没有区别。”

李观一点了点头,他轻声道。

“一千人……”

夜不疑和周柳营对视一眼,他们没有说当金吾卫去的时候,发现了煮过的人腿骨,不是缺少食物,首恶者是个混子,对着金吾卫说只是想要试试看而已,没搞多少人。

他这里这些人都在,他立刻认罪伏法,杀人不多,可不可以从宽?被宫振永以刀劈了三百刀,削成骨架,是看到自己的白骨后被吓死痛死了。

可李观一也已猜测到了什么。

他拱手:“有劳诸位兄弟了。”

夜不疑,周柳营等肃然回礼。

少年想了想,伸出手,手里是大小姐给的金豆子:“虽然说是大小姐给的,我就借花献佛,请兄弟们喝酒吧。”

众人对视一眼,夜不疑道:“那是薛大小姐给你的。”

李观一微笑道:“她给我的礼物,有比黄金更重的。”

“那是不能分给你们的。”

众人大笑,这才接受了,对眼前深陷囹圄的少年更有好感。

只觉得痛快。

李观一坐在那里,他的心情很不痛快,脑子里面有很多东西在逐渐成型,他看着天空,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和婶娘的归去之处了,少年的头磕着墙壁。

过去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了嘈杂的声音,那些少年武官们又来了,他们带着酒肉,还有更多的朋友,然后就在这金吾卫禁闭之处外面摆开宴席。

然后从窗户外面递过来酒盏,夜不疑道:“来,一起饮酒。”

李观一笑着答应。

一番饮酒,这十个人的队伍成为了三十三人,他们把自己的武勋朋友都带过来了,然后一起喝酒痛快,只是毕竟金吾卫,不能在这里太久,最后还是李观一一个人。

薛老来过一次,告诉他不必担心,也说他鲁莽了。

老者嗓音温和:“救人如救火,老夫知道你的意思,可你却也有其他的路子……”老者告诉了李观一如何谋定而后动的选择,以及其他更稳妥的方式,道:

“你借助了金吾卫和大祭,把这鬼市踹到了火堆里,可你自己也难免受到波及,可情急之下,这已经算是上上之选择了。”

“但是你做的好,做的对。”

老人伸出手拈着酒盏,问道:

“你要顺势把这些人收入自己的麾下吗?”

李观一回答道:“救人就是救人,我不是为了收服他们才做那种事情的。”

薛老笑起来了,他轻声道:“倔强固执的孩子啊,不过也好,只有这样才炽烈啊,少年人没有这一股气也不是少年了,老谋深算的事情,我们来做就够了,那么,老夫要教你一件事情了。”

“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李观一眸子微顿,他点了点头。

老人伸出手指指着李观一,一字一顿:“你救下他们,放他们回乡了,可今日杀灭了一团贼子,天下还有其他人……他们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这天下也不是光明大世,一定会第二次遭灾。”

“我曾经救过一人,那人被救了七次,卖了七次,已疯。”

“不过你救下的这些人不必担忧这些了,因为金吾卫和老夫。”

“可是他日你没有这些呢?这些都是外物啊。”

“没有老夫的势力,没有金吾卫的身份。”

“在这世道,救人如杀人。”

李观一忽然明白了司命老爷子眼底那种痛彻心扉的悲苦,因为在某种情况下,被买走,已经好过被劫掠的时候杀死被带走被在途中泄欲而杀。

老人这样长的岁月,一定见过许多悲伤的事情。

李观一看着薛道勇,这乱世的猛虎伸出手揉乱少年的发,柔声道:“你是知道有老夫兜底,才去救人;知道有金吾卫,所以孤身入局破了这鬼市,有勇气,有眼力,敢赌敢杀。”

“可记住,你总有一日要有自己的【底气】。”

老人见到李观一的神色,他拍着李观一的头发大笑着:“不用觉得抱歉,你我是盟约,况且,为后辈的子侄兜底,允许他们犯错,然后成长,正是我等对你的职责。”

“但是——”

他看着李观一,轻声道:“你要成长啊。”

“少年有意气,如白虎插翅,可少年不成长,终究是愚夫。”

李观一心中翻涌的东西汇聚,他拱手道:

“谨受教。”

老者离开了。

这里也有一壶酒。

有书卷,却都是些训诫忠君爱国的东西。

他鞋子脱了,盘膝坐在那里,都已经入夜,忽然锁链被打开来,出乎意料,进来的是一位学士,年纪不大,但是气度俨然,一身紫袍,正是王通。

见到李观一入夜独自饮酒的样子,王通洒脱一笑,道:

“李观一,倒是潇洒。”

李观一起身相迎:“夫子?!您怎么来了?”

王通举了举手中的圣旨,道:“自然是给你颁圣旨。”他颇潇洒地坐在李观一旁边,随意扔给了李观一,让他自己看,李观一翻看圣旨,王通道:“群臣吵了一天,是澹台宪明上了旨意的。”

“他说,你扫除鬼市有功不能不赏;然不顾大祭,伤国家颜面,不可不罚,该要延后处置,至于鬼市的事情,一定扫平,但是明面上,要把这件事情压下去,不能外传。”

“皇上说了一句可。”

“你的赏罚估计到大祭之后了。”

李观一缄默。

王通道:“毕竟是陈国。”

“说起来,关翼城后,你我第一次见面,这样长的时间不见面,是因为当时的你意气风发,却终究还是炽烈,见天下欣喜的一面,而让你见见天下之阴,才能开始教导。”

“你现在见到了,感觉如何?”

李观一潜藏了真实的心里想法,却还是道:“不痛快。”

“我觉得很憋闷,还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王通道:“为何?”

少年道:“陈国大祭,江州城下都是这样子,那么平时的江州城只会比昨日更甚;而京城如此,天下如何。”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这样的性格,遇到事情不会不管的。”

“天下这样乱,我又不是瞎子。”

少年坐在那里,头往后磕着了柱子,道:“我这样的性格。”

“在这个世道。”

“注定了不得好死啊。”

王通笑着举起酒盏,道:“好骂!”

“陛下说你这样的恣意轻狂,果然不假,说你是读书少了,所以让我在大祭之前来教你读书,便已是赏了,来,你读一读经史子集如何?”

李观一道:“经史子集,读书再多,只是君子而已。”

“君子救不了这个乱世。”

王通皱了皱眉,道:“书中是有圣人道理的。”

李观一安静了下,他按着心口,道:

“我有一位先生,真的有一位先生。”

“他说过,打扫干净了屋子,才能够去请客的,这天下在我眼中,到处都是垃圾,就算是再如何好的东西,放到一个都是垃圾的屋子里面,也只是看起来更乱了。”

王通似被一句话击穿,他缄默,然后道:

“君子六艺,喜欢什么?”

李观一回答:“礼、乐、射、御、书、数,读书能写字做诗就足够了,算数如我也算是可以了,射和剑,能杀十个人,百人,可杀一两百,又能怎样?”

“只是个十人敌。”

“百人敌。”

王通看着他,失笑了:

“你要学八百年前的霸主,学万人敌之术么?”

李观一看着眼前的夫子,他道:“我可信夫子否?”

“可。”

“夫子眼中是天下苍生么?”

王通道:“是。”

“好。”

于是过往经历都汇聚在了李观一的心中,一切的经历,还有薛老的话语,他提起酒盏,对着眼前的王通夫子,道:

“我之前,只是想着陪伴着婶娘回去江南,我和婶娘相依为命,我那时候很怕死,非常怕死,因为我害怕,这世上就只是我们两个人了啊。”

“我如果死了,婶娘怎么办呢?”

“她留在世界上,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和她抢烧鹅,没人被她逗,该多难受?我一想到这个,就会怕的整夜睡不着觉。”

“可是,昨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同样关心她照顾她的人在,把她送到那里,就一定一定非常安全了,哪怕没有我,婶娘也有人保护的,而我自己……”

李观一闭着眼睛,钱正,农夫,买卖人口,黑市,逃兵,皇帝,世家,父母,宇文烈,这样的天下,这样的父母血仇,这样的命中注定之敌,他要去报父母的血仇的,他的敌人是天下大国的皇帝。

他命中注定彼此厮杀的敌人,是天下第五的神将。

他闭着眼睛:“夫子,我这一生,不是大成,就一定是大败了。”

他拱手,大礼拜下,此心终于放出了明光:

“不学霸主万人敌。”

“愿学赤帝,修万万人敌之术!”

王通看着眼前的少年。

手中杯盏不觉落在地上,酒水洒落,烈气如旧。

许久后,他呼出了一口气。

这位天下无双的大儒缓缓抬起手,回礼:

“——可。”

《史传·本纪第一》:■少不修儒学,而性明达,好谋,能听,有豪勇,年十五为金吾卫,尝提三尺剑闯阴诡之地,徒步而斩百余,救人近千,为上所忌,禁于宫。

文中子往见,促膝而谈。

整衣冠而拜,乃修万万人敌之术。

囹圄之中。

始见天下。

………………

第二日李观一大睡的时候,又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似乎还有宫振永将军,他揉着眼睛过去,道:“怎么又来……”门被打开来,他看到了那些少年人,看到了宫振永,宫振永将军古怪看着李观一。

“你小子,人脉够广啊……”

他退开一步,身穿锦袍金冠的少年折扇轻摇。

李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