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爵,哪怕只是个名义,哪怕此刻的中州,已经无法再如当年赤帝还在时给予巨大帮助,却也是足够了,这已经是这个时代的皇帝可以给出的顶格封赏。

至于侯之上的【公】,几乎是难以得此名位。

如同太平公那样,是立下了不世之功,是从天下第一名将直接绕后,几乎要马踏江州城的灭国之战下,把陈国的国祚拯救回来,才得到的了公的级别。

五百年前,薛国公,陈国公,无不是立下了赫赫的威名。

侯已是常态之下,武将的拔尖地位。

更不必说,是赤帝一系亲封。

其地位和意义和陈国,应国分封的爵位截然不同,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天下偌大,陈国和应国的国主是中州敕封的王,比起李观一的侯,中间只跨越了一级。

若是宴饮的时候,李观一也是要落座,陈和应国的太子需要起身斟酒的。

此刻,中州虽然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威仪,但是在天下的名义还在,即便是陈国和应国这样的霸主,在没有解决彼此的时候,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秦武侯所控区域发兵。

那攻击的不是江南和李观一,是赤帝八百年正统留下来的庞大影响力和权威,是一种对固有秩序的直接挑衅。

陈国和应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对江南出兵。

却会无比希望对面出兵,然后自己占据大义。

正因为双方都有基础的判断和大局观,反倒是形成了一种威慑稳定关系,麒麟军所面临的危机,自此而解。

吾主,安矣!

即便是庞水云,心中也是松了口气,原本紧绷的精神也随之徐缓下来。

因为精神上的紧绷,这老者一时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潜意识里对那少年将军的称呼,悄悄发生了改变。

得此大势之后。

此刻陈国和应国如果还打算继续攻打江南,就是在战场上不讨好,容易被分兵导致其余战线吃紧,在名义上还要被天下人喝骂的事情,江南一带,自此可以得到相当长的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

这样的平稳期,将会持续到天下大变,应国和陈国分出上下为止。

在中间的这一段时间里面,江南一带会是安全的。

但是如果这一段时间当中,江南不思进取,仍旧是当初的水准的话,最终还是会迎来覆灭,只要这两个大国里面有一国胜了,那就会直接空出手,带着一股怒火直接把江南给干掉吞并,自此天下归一。

庞水云忽然想到了另一个战略,那就是,不去求偌大天下。

只是维系着列国的权衡,让陈国和应国永远处于此刻的争斗状态,谁弱了帮谁,于是天下永远混乱,江南一带就永远安全,李观一一系坐断江南,俯瞰天下。

不过很快,这位老谋士就把这個战略扔掉了。

如此保守,且以乱天下维系自己,不思进取的战略,鼠目寸光,称呼不得雄主,以他对于少主的理解,李观一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庞水云看眼前的年轻皇帝,中州的皇帝,这个被认为不过只是霸主手中傀儡的年轻人,胸中兀自还激荡着赤帝的热血,中州之皇注视着庞水云,轻声道:

“卿可回去,告知秦武侯,朕,希望可以和他见一面。”

“赤帝年有天子游猎的传统,卿可以邀秦武侯前来。”

庞水云猜测出了中州皇帝的想法,他把大势给李观一,给了麒麟军喘息和休养生息的宝贵时间,却也希望借助李观一的兵锋威势,重振威风,摆脱中州皇族宗族宿老的把控。

不是愚蠢的人……

庞水云心中想着,微笑拱手,圆滑回答道:

“臣遵旨,自会告知秦武侯。”

此事就此结束,姬子昌回到了自己的皇宫之中,握着手中的凤舞剑,缄默许久,这把剑并非是什么神兵,只是一把利器级别的宝剑,他的手掌抚过长剑,想着如今局势。

中州皇族宿老干涉影响他这个大皇帝。

学宫六位宫主只负责保他的性命,却不为他所用。

六大宫主之下最强的司危却是恣意散漫,姬衍中宽厚长者,却也将赤霄剑带出了此地,姬子昌慨叹许久,握此长剑,却暗自咬牙切齿,心中恨极:

“皆乱臣贼子!”

他其实也已经感知到李观一这一步的目标,是为了借助中州赤帝一系残留的大名望,为江南所部争取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从名义上的乱军升格为正规军。

但是,到底是尊皇攘夷,还是说又是一个野心之辈,姬子昌不知道,他如同行走于暗夜之中,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只能抛却其他,狠狠地抓住了。

“李观一,勿要让朕失望……”

……………

柳枝和战戟碰撞在一起。

原本应该是要直接将这柔软的柳树枝直接劈碎的沉重战戟,却如被蛛网缠绕一般,霸道刚猛的劲气,被层层叠叠地分散开来了,旋即,这战戟的一击被引导,打偏,最后重重地砸落在地上。

大地轰鸣,气机逸散,地面上出现了一道一道狰狞至极的裂隙。

李观一的呼吸有些喘。

麒麟张口吐出一口炽烈的火焰。

和李观一的劲气汇合,以极霸道之气势朝着对手劈砍下去,却只是被那人手腕微动,柳枝横扫,麒麟和李观一的额头都挨了一个脑瓜崩,然后跌跌撞撞后退。

麒麟趴在地上。

李观一手中的猛虎啸天战戟尾端重重地抵着地面,抬手捂住发红的额头,看着眼前青衫老者收回了手,略有些许的懊恼道:“又输了……”

在大战结束之后,李观一就要时时接受剑狂慕容龙图的指点。

司命揶揄大笑:“用战戟的沉重来攻击这老头子,你小子太想当然了,剑狂所持有的九十六把玄兵之中,也有沉重霸道不逊色于你手里战戟的,举轻若重,举重若轻的武道境界,他也早就成了。”

“小子,你又输了。”

当!

一个烤馒头砸在了老头子的头顶。

司命得意洋洋的大笑戛然而止。

老头子转过身,看到旁边银发少女,精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戳在馒头上,敲击在了司命老爷子头顶,然后语气并没有什么涟漪,道:“点心。”

“啊……啊?!点心?”

司命瞅了瞅那玩意儿,焦黑开裂,有种类似于坚硬的流星锤的美感,然后在开裂的地方抹上了蜂蜜。

活了三百来年的老头子头皮发麻。

干笑道:“啊这,我还不饿,谢谢小家伙你了……”

筷子插馒头,就在司命嘴巴前面递过去。

戳,戳。

老爷子的头努力往另外一个方向移开。

避免这种不可识别物体进入自己的嘴巴。

司命的性格洒脱恣意,和从小父亲不在身边的瑶光相处颇为融洽,李观一提起战戟,那边的剑狂将李观一招式上的不足之处,都说明了,旋即才道:“观一,你的实力还是不够。”

“虽然说元神在这一年行军之中突破,然你的综合战力,也仍旧还是四重天的顶端到了五重天之间。”

这个时候,李观一倒是没有说什么二重天二重天。

只是认真听取剑狂的指点。

慕容龙图温和道:“加之麒麟之威,能有六重天的手段,而若是你身后有万军的阵法和战意加持,便可以如之前那般,持拿神兵,正面击败两个六重天的名将。”

“但是,战阵虽加持强大,但是终究算是半个外物。”

“武者之强,终究还是要看自己。”

“若是失去麒麟和战阵,就不能够与天下群雄争锋的话,终究还是弱了一筹。”

“如此的天下乱世,能入神将榜前列的,无不是有宗师的手段,再加上大军军阵兵魂的辅助,手持神兵,方可以纵横捭阖,你如今还是差了一点。”

李观一道是,慕容龙图想了想,招呼李观一去往亭台处稍微休息,端起茶来,顺势询问少年人道:“如今,江南一带也算是大体平定下来,观一之后,可有什么安排?”

李观一伸出手,把瑶光手里几乎戳入司命老爷子嘴巴里的筷子拿下来,顺势就把少女的手臂夹在自己胳膊下面,如同抓住一只白色的猫儿。

少女面无表情。

少女剧烈挣扎。

李观一无视之,动作却轻柔得很,这才看向慕容龙图,道:

“嗯,休养生息吧。”

“我们先是在镇北城外打了一仗,然后就是八个多月急行军,又花了三个月平定这里,感觉过去一年都在战斗,厮杀,大家一口气绷住在这里,哪怕是铁打的好汉子,也不可能无休止地战斗下去。”

“江南一带水草丰美,又是渡口要冲。”

“是时候兑现承诺,让大家有一个家了。”

慕容龙图道:“之后呢?”

李观一想了想,道:“习武。”

老迈的剑狂注视着少年,微微笑起来,他握着茶盏,却似是没有了当年那股泼天的豪情壮志,反倒像是个寻常的老人,在征询孩子们的同意,温和道:

“之后,要不要和老夫一起在江湖之中走走?”

慕容龙图道:“吾已年迈,故友和仇敌都已凋零,还剩下的那些个老家伙,也已不在鼎盛之年,如今江南之势已成,老夫也该带着伱去见见他们。”

“见到了天下的广阔,也要去见见江湖的豪情。”

“顺便,把你身上这古怪的毒解掉。”

“【蜚】的心血之毒,你此刻虽然可以压制住,但是毕竟是一种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出来,平素还好,有老夫可以帮你压制,若是在临战或者战阵之中,就麻烦了。”

入江湖。

这件事情,剑狂早已经提起过。

只是之前一直都有其余的事情干扰,是以不能成行。

如今当时的那些麒麟军也已经被带入此地,也是时候重新提起,李观一想了想,自是答应下来,约定手头的各类事情解决之后,就和太姥爷慕容龙图一起,去行走江湖。

有麒麟军的军士来此地,说是军师元执先生有事。

李观一便即和两位老人请辞离去。

……………………

李观一和元执相见,元执将此刻麒麟军情况又汇报了一次,事情很繁琐,其中最为要命的一点就是,极端缺少内政类的人才——此刻麒麟军麾下那些城池里面的各类官员,长吏都需更换。

这些城池因为从陈国,应国,归于麒麟军范围下而堆积下来的政务极多,一时间只靠着元执难以彻底处理掉,还有各大世家的示好,挤压在牢狱之中的案子……

李观一最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逃内政。

然后被元执抓着手臂直接拉回来。

面对着文书头皮发麻,然后再度溜走。

李观一宁愿去率领军队战阵厮杀,或者是在狩麟大会上那样,深入险境,也不愿意面对堆积成山,密密麻麻的各类文书,可是此刻他这里武夫莽汉倒是不少,能处理这些事的人才简直是寥寥无几。

只能交给元执。

此刻一一地把诸事情说完了之后,元执才屏退了诸辅助他的文员,一边和李观一下棋以放松精神,沉声道:“至于您说的那件事情,我倒是有眉目了,是分地的话,就把【武勋】和【土地】联系起来……”

“类似于军功爵的状态。”

元执拿出来了自己准备的卷宗,却被李观一止住了,少年将军认真翻看了谋主给出的提案,摇了摇头:“我说的分地不是这样分的。”

“若说的话,均田比较好。”

“另外,依照官品授永业田,耕牛授田这样的事情皆去掉,又是哪个世家子加进来的对吧,这帮家伙,屁股一抬起来我就知道打算放什么屁。”

“也不能够只给出未开肯的田地,要给的好田,先是从麒麟军的军士开始,慢慢地往外扩散,把登记在册的百姓皆给田地。”

“禁止贵胄世家钻空子把大量公田据为己有。”

“哪怕是麒麟军的校尉也不可如此……防止土地兼并,啊,土地兼并就是……”

李观一把卷宗放下,然后将东西一股脑和元执说了。

这位年轻的,出身贫寒的谋主心脏剧烈跳动。

他虽然是长于军略和战阵,弱于其他;但是这个擅长和不擅长是和学宫诸位同僚相比的,在其他方面,他的眼力还是有的,尤其是出身贫寒,让他在一些特殊的地方极为敏感。

深深吸了口气:“江南之地在之前的十余年间,陷落于陈国,应国和江湖的乱世,许多世家逃离了这里,所以,您要求的良田沃土,还是有的,至少够分一部分,但是……”

“即便如此,也一定会惹怒诸世家。”

“您的政令开始执行,江南共计一十八州的百姓无不愿意蜂拥而来,那必然会有一个问题,用来分给他们的土地会不够,大部分是无主土地和荒地,而若是想要把好的土地交给百姓,您……”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将军,觉得有些恍惚,嘴唇微张,说出那句话,道:

“要对世家下手?”

李观一拈起棋子,直接回答道:“他们的土地太多了。”

元执道:“您本来就出身世家……”

李观一放下棋子,道:“我已经和太姥爷说了,慕容世家会主动完成这一步;况且,我父出身贫寒,我小时候也是和婶娘到处跑的,世家什么的,决定不了我要做的事情。”

“把土地交给百姓。”

元执的喉咙动了动,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磅礴大势压下的感觉。

他几乎已经可以看得出之后的江南,会是何等的气焰。

但是他立刻意识到另外一件事情,道:

“您之后,也要推行这样的政令么?”

李观一道:“是又如何呢?”

年轻的寒门谋士缄默,道:

“若如此,您……必然要和天下为敌。”

李观一看着他,落下一子,道:“你说错了。”

“不是和天下为敌,是和天下世家为敌。”

“世家,就是天下吗?不尽然吧,元执。”

元执注视着李观一,李观一自顾自地道:“我之后要去学宫,一面带一批人才回来,另外一面,我要回来江南,开创官学,但是要把入官学门槛降低,需要一批学子。”

“元执,此事你帮我推断一下。”

青年谋士道:“主公,您是要……”

李观一拈起一枚黑色的棋子,落在棋盘上,不答,只是道:

“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个僧人,养了一只猛虎,他把这猛虎当做猫儿去压制,只是给它吃素,这猛虎虽然强大,却又极为温顺,有一日,他溜了鼻血,觉得在地上脏污可恶,就用脚尖指着,让猛虎舔舐了这血。”

“可是不曾想到,这样的猛虎知道了血肉的味道,于是日思夜想,一开始还可以蛰伏爪牙忍受,但是终究有一日再也无法容忍每日吃草吃菜的生活,有一日把那僧人扑倒吃了。”

“于是回归山林之中,虎啸天下。”

“先生觉得,这故事说的是什么?”

元执缄默,回答:“我亦不知道。”

李观一摇了摇头,道:“百姓,就是猛虎。”

“这天下百姓有强大力量,但是却只是被拘束起来了,我无法违逆这天下和时代的局限,但是我想要让这沉睡的猛虎,知道血肉的滋味和鲜美。”

元执已经窥见了些截然不同的味道了,觉得自己的嗓子都有些干涩了,觉得心脏的跳动飞快,几乎不属于自己似的,他看到那少年将军落下一子,李观一继续道:

“所谓世家,是资源,是文武,官员,垄断。”

“我要把土地和资源分给百姓,然后打破世家的学识官员垄断,把这些都还给天下,就如同猛虎吃了第一口血,百姓会知道拥有自己的土地和资源是什么样的,知道可以学习文武的未来。”

“猛虎会逐渐苏醒,一代人苏醒不来,那就下一代。”

元执看着这纵横的棋盘,仿佛看到了这千年天下的规则,层层叠叠累加上来的,百姓,世家,壁垒森严的巨大的堡垒,然后却忽然崩碎了似的。

“如是,哪怕是我失败了,可是,先生,你知道吗?”

“他们,这一头猛虎,已吃过了肉!”

元执抬起头,看着那少年人端坐在那里,目光沉静,可是那目光里面,却分明有着一种炽烈如火般的情绪。

少年将军道:“吃过肉的猛虎,不会容忍自己重新回到那个局面,百姓也如此,这样的话,纵我身亡,天下也会如同波涛汹涌,不断朝着未来前行……”

“这样的变化不会很快,但是力量却庞大。”

“因为那就是万民之愿。”

“终有一日,可以抵达我等眼中的盛世。”

元执这样的人,自然可以看到那一幕代表的画面是什么,是何等的波澜壮阔,但是他也可以明白,第一个走出这一步的人,将要面临何等巨大的压力和阻碍。

陈国和应国不敢违逆八百年的赤帝余威而对江南出兵。

眼前这少年描绘的梦境,要面对的何止是那八百年的余威?

元执想着自己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心中有向往和渴望,却还是给出了一个谋士该给出的冷静的建议,道:“可是,您要和天下为敌。”

李观一强调道:“是和天下世家为敌。”

他看着元执,洒脱笑道:“罢了,那就是和天下为敌吧,我也不纠正你了。”

顿了顿,自有轻蔑和豪气,道:“那又如何?!”

少年将军落下一子,从容地道:“道门说,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可是我已是将军了,俭不一定,却也一定很抠门。”

“最后一个,不敢为天下先,也要打破了。”

“难怪祖老一开始不肯收我为弟子。”

“听闻学宫夫子,有教无类,我今当前去,看看学宫是否还有夫子之豪言。”

“今日去,当请学宫出世,而非诸子百家!”

“哈哈,先生,你输了!今日内政,不归我处理了!”

李观一下赢了棋,大笑,然后又看着那失神的贫寒谋士,他呼唤道:“先生?”

“先生。”

“先生!”

连续呼唤了好几声,元执才恍惚抬起头,看到那年轻的将军笑着对自己伸出手,温和道:“虽然是我这样,要和天下为敌的狂徒,若是失败,则必身败名裂的人,但是,这一路上,可要和我同行?”

元执嘴唇动了动,他已经不再是一开始被那种待遇打中的人了。

但是他只是恍恍惚惚,感知到自己大礼拜下,如此回答道:

“为主公之志,愿效犬马之劳。”

“死,不回转!”

年轻的谋士从容笑起来,回答自己的愿望:

“我会随在您的身后。”

“您若身死,元执,必不苟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