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缕剑鸣悠长平缓,若是不仔细察觉的话,仿佛就会被忽略掉似的,但是却又仿佛可以直达那九天之上,重霄之外。

这把两百年前被年少的慕容龙图敲砸出的木剑微微扬起,却又平复下来了,这个院落的大门被打开来,慕容秋水轻轻走进来,目光疑惑:“奇怪……”

“为什么,刚刚明明感觉到了有剑器的声音。”

她似乎有所察觉,注视着那把木剑。

“这是……爷爷?”

慕容秋水感觉到了这一把剑的神韵流转,似乎苏醒,慕容秋水缓缓伸出手,握着这把木剑,然后用力,然后手掌剧震,慕容秋水被震开。

她的元神之力,难以提起这一把剑。

慕容秋水想到了剑狂慕容龙图的那一场约战,怔怔失神。

她伸出手,缓缓抚摸剑身,道:

“你想要去陪他走完最后一战吗?”

木剑并不回答。

慕容秋水起身离去,回来的时候,抱来了慕容世家的琴,她的手掌轻轻按在琴弦上,琴韵清幽,徐徐响起,道:“我来帮你……”

慕容世家,江南烟雨神功,徐徐展开。

以琴韵,助剑意。

李观一和慕容龙图,还有瑶光,不紧不慢地在江湖之中徐徐地前行,日子渐渐过去,公孙世家一系也终于抵达了江南,晏代清于繁忙之中,顶着满脸的疲惫走来了。

元执有些担忧看着他,道:“这,主公虽然又拐……”

“我是说,带来了一些人。”

“但是这一批世家不同的,这一批是有产业的!”

“缥缈阁建立在江南的话,还是可以有些收益的。”

晏代清道:“人家是转移到江南的。”

“你我又不是那位文鹤先生,最多收取赋税。”

“怎么,还能抄家么?”

晏代清冷笑:“李观一,你个匹夫!”

“不要让吾见到你!”

他骂骂咧咧,洗了把脸。

虽然很疲惫,但是他接待公孙世家的时候,还是保持有陈国文士该有的礼仪和风度,当谈论到李观一的允诺时候,公孙无月微笑了下,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道:

“我们需要一片土地。”

晏代清微笑道:“应有之礼。”

公孙无月道:“另外,观一说内政政令可以扶持缥缈阁重建,以及公孙世家立足,投入人力来创造钻研新的机关术,并且有足够多的范围进行尝试。”

“他还答应,建立类似于学宫的组织。”

“遴选有才情和天赋者,补贴,然后学习公输班机关术。”

元执惊慌失措,看着晏代清。

霄志起身,毫不犹豫。

转过身来。

噔噔蹬连续后退,远离坐在那里,笑意越发温和的君子。

晏代清深深吸了口气,手掌按着眉心,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徐徐呼出,嗓音沉静平和,道:“……好。”

产业是最重要的。

后续人才的培育也是最重要的。

只要缥缈阁立住,就有大概率可以成为整个江南一个核心产业,晏代清熟悉内政后勤,知道这样一个针对武者这个群体的核心产业立住,会有源源不断的后续收益。

武者要来,就要吃饭,居住,饮食,消耗。

以一座缥缈阁,可以带动整个江南武者的行业。

这帮武者,很有钱!

高境界武者,一般都是很富有的。

订正。

除去了李观一之外的高境界武者。

还要培养出一批麒麟军自己的机关师,这对于增强麒麟军的战斗能力,极为重要,是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是极为合算的事情。

反正缥缈阁立不住,江南也收不到赋税,反不如先帮忙立住缥缈阁,然后各方面的内政律令,给予方便,晏代清基于这个理念,和公孙无月磋商公孙世家入江南之事。

谈论了足足一个时辰。

公孙无月想了想,又道:“听闻有墨家的夫子在,希望可以和他们交流机关术,可以将机关术学宫化作两派,一派墨家守备机关,一派是我公输家机关。”

“自是如此的。”

“不过,先前说了我们江南可以给您的,公孙世家入江南,又可以给出什么承诺?当然,我们自然是愿意尊奉主公的命令,于各方面帮助公孙家立足,传承公输班机关术。”

“但是,终究不只是单方面投入吧?”

晏代清微笑反问,一左一右,站着元执和霄志。

晏代清把锅揽到自己身上了,直接道:

“主公是豪杰之士,我等谋臣却要计较些了。”

“公孙家主勿怪。”

他语气这样好,言笑晏晏。

但是只有元执和霄志知道晏代清的怨气有多深沉。

李观一不断往江南拐人拐学派拐家族——刚刚平定战乱的江南,又要鼓励农桑,又要钻研机关术,还轻徭薄赋,照顾孤寡贫苦的百姓,那么一点收入完全顶不住开销。

晏代清,怨气冲天。

公孙无月从容道:“自然应该的。”

“公孙家知道诸位需要的是什么……”

她看着这些年轻一代的谋士们。

意气飞扬的,眉宇沉静的,肃杀凌冽的。他们的秉性和性格不同,但是都是极为杰出的年轻俊杰,彼此或许本来不会有所交集,却因为同样一个理由,汇聚在一个人的身旁。

公孙无月想到李观一,她知道李观一以及麒麟军需要的是机关器物,但是公孙世家残留的东西都被摧毁了,根本拿不出这些机关,于是她的脸上带着歉意,让人取出一个匣子。

一个约莫三尺长,一尺宽的匣子,颇厚。

公孙无月将此物放在桌子上,道:

“我知道,一处可以让公孙家安定下来的地方,还有田地,政策的帮助,是我们之间彼此的乱世之约,只是,此刻的公孙世家损失颇重,倒是难以给出你们最需要的东西。”

晏代清,煞气加重,疲惫加重。

想要拎着李观一这个主公,以拳殴打之之心加重。

如初见时,以板凳群殴之的意念暴涨。

公孙无月从容道:“只能以此物为礼。”

她的手掌微微按在这匣子上,然后往上拉开,伴随着清脆声音,木匣打开,周围的烛光映照在上面,反射出光芒来,一股金光倒映在晏代清的眼底。

一个大匣子里面,满满当当的金砖和银砖。

晏代清神色凝固。

公孙无月带着歉意解释道:

“本来应该以机关弩车等器物来作为加入江南的贺礼,但是之前一场大战,库存已经被破坏了,但是好在缥缈阁多多少少经营了有几百年,攒了些金银。”

“对于我们来说,能够有安全的地方立足,重新开始是最重要的,希望诸位不会嫌弃这些,至于机关术器物,自然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

晏代清缄默,江南君子的嘴角一点一点勾起。

他笑容温暖醇厚:“公孙家主,真是客气啊。”

他的手掌按在匣子上:

“自是可以的。”

公孙无月松了口气,微笑道:“那是最好了。”他们谈完之后,公孙无月离开了这里,对于有几百年家底的公孙家来说,于此危急存亡之时,黄金是最不值得在意的——

“只用了一部分的黄金,就完成了这第一步,太赚了。”

晏代清看着那些黄金。

嘴角勾起,落下,勾起,又狠狠压下。

左手垂落下来,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掐着大腿。

江南的君子维持住了风度,送出了公孙无月,回来之后就彻底绷不住了。

本来以为李观一这个所谓的豪杰主公是又拐回来一帮吃税的大户,没有想到,这个代表着【公输班机关传承】的家族,竟然带了一大批的金银。

赚了!

晏代清一块一块数完了黄金和银子。

晏代清,神清气爽!

晏代清不知道公孙家于这三百年乱世烽火之中,售卖机关弩到底赚了多少黄金,攒下多少家底;而公孙无月也并不知道,这个在天下都有雄阔勇武之名的,年轻的麒麟军团体,有多缺钱。

双方都觉得自己简直是赚麻了。

竟然连晚宴都直接默契地忘记掉。

元执回来看到意气风发,神清气爽的晏代清,也松了口气,微笑温和道:“代清总不会埋怨主公了吧?”

元执对李观一好感度极高,他想了想,忽然道:

“我明白了。”

神清气爽·晏代清疑惑道:“你明白什么了?”

元执温和道:“一切皆在主公的预料之中。”

晏代清越发疑惑起来。

元执则是笑着道:“你看,主公的所作所为都是有条理的,一开始的农家,后来的墨家,然后是公孙家。”

“没有农家就不能安抚百姓流民,没有墨家就难以保护自己,而公孙家则带来了攻坚利器公输班之机关,带来了大量金银,可以瞬间解决之前推行计划的空缺!”

“此刻有这一笔金银,于是之前我们的计划都可以徐徐推行,而你在之前屡次询问,主公皆是回转不答,自是要等到今日,才让你明白。”

“是以,我说一切皆在主公的掌控和计划之中。”

“主公,神机妙算!”

晏代清狐疑:“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太多。

元执指了指那些黄金,从容不迫道:

“还有其他的解释么?”

晏代清开始难以坚持自己的立场,开始有些动摇起来了,沉默许久,疑惑自语:“难道说,真的什么都在他的掌控和计划之中吗?”

“之前才把江南缺钱的消息告诉他。”

“没有过去多久,他就轻描淡写,解决了财政问题。”

晏代清处于沉思之中。

晏代清开始剧烈动摇,眼前仿佛看到那少年将军的背影。

“莫非,当真,高深莫测?”

元执用力拍打他的肩膀,指着那金子:

“自然如此!”

而在遥远之地的李观一打了个哈欠,少年人盘膝坐在树木下面,他们加入这个商队已经过去了好几日的时间,此刻又是一日休息。

今日之前有雨,才刚刚停歇不久。

地面已经沾湿了,那孩子在认真教导李观一这样的‘剑术’,他握着木棍挥舞,刺出,斩过,道:“你要好好学啊,这样去了中州的话,就可以说是个剑客,可以去见剑狂。”

“可以去见麒麟。”

李观一笑着点头,他握着树枝也斩出一剑,那边的慕容龙图喊他过来,慕容龙图笑着指着他道:“你小子是真的不会剑。”

李观一老老实实道:

“和老爷子比,我肯定是什么都不懂咯。”

慕容龙图大笑摇头。

他让李观一过来,想了想,然后伸出手握着树枝,平静刺出一剑,然后收回,手腕转动,这一剑竖劈,雨水还在落下,李观一看到这一根树枝落下,于是一滴雨水平滑被斩开。

雨水一分为二,平均落在地上。

没有内力,没有剑意,甚至于没有所谓的极致的速度。

从容不迫。

这平静的一剑之中,有一种宁静祥和的神韵。

李观一沉浸于其中,抬起头的时候,慕容龙图把树枝横在李观一的身边,笑着催促他道:“你去教那个孩子。”

李观一伸出手借过树枝。

慕容龙图松手,笑道:“不懂的话,就过来问我。”

李观一点头,这个少年道人走到了那树下面,然后去教导石武的儿子剑,那孩子认真道:“你这样用剑,真的可以嘛,这个和剑谱上的不一样啊。”

李观一回答道:“剑谱是谁画的呢?”

那孩子道:“那肯定是剑客啊。”

李观一笑着问道:“那剑客之前看的剑谱又是谁画的呢?”

孩子不假思索地道:“更早的剑客呗?”

李观一道:“那么,最早的剑客又怎么办呢?”

李观一成功让这孩子脑子绕起来了,他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李观一握着树枝,道:“所以咯,不要迷信剑谱,来,看看这样会不会更好一些?”

他就刺出了一剑,石一松瞪大眼睛,看着这一下。

觉得比起剑谱上更厉害。

石一松开始认真学李观一手里的剑,而李观一则是就要跑来问慕容龙图,老人笑着告诉他该怎么样做,这商队路过河流,慕容龙图有闲心思,就悠哉悠哉地钓鱼。

这一段时日里,他们一路徐行,和商队一起走——江湖悠哉悠哉,但是想着来看,却像是一段很无聊的岁月,没有什么打打杀杀,刀光剑影。

李观一有时候会陪着老人钓鱼,慕容龙图钓鱼也很厉害。

钓了满满一篓子,然后把其中很小的那些都放回去了。

剩下的那部分则是拿去为商队的人加了餐,路上遇到了和尚庙,里面竟然还有道士抽签算命,说来普通的江湖人也不讲究什么佛道之别,佛道之争。

在许多的地方,谁家供奉的神灵更灵验,这是村口柳树下的老婆婆们压箱底的朴素情报。

又和慕容龙图一起去逛了路过镇子的庙会。

青衫老者的身材高大,行走在这庙会里面,李观一就在旁边,李观一的旁边是瑶光,瑶光想了想,没有在李观一旁边站着,而是走到了慕容龙图的另外一边。

然后乖巧伸出手,抓住了老剑客那一只手掌。

瑶光在摆摊的点心旁边站住了脚。

于是老剑客就像是,有着平静美好的生活的老人一样,掏出来钱,给晚辈孩子买来了甜食,糖葫芦,还有些敲下来的麦芽糖。

然后带着两个孩子慢悠悠地顺着人在往前走。

是一种让人笑出来的平静的温暖。

让后面的银发男子咬碎了牙齿。

那一夜有善人放烟火,烟火匠人是一个门槛相当高的行当了,而且很花钱,难得一见,方圆十多里,二十多里的村子里,都有赶过来了,大家围绕在外面,等到了夜色的时候,烟火升上天空炸开。

周围的人们欢呼雀跃,老剑客抬起头看着天空。

李观一听到有打铁花的演出,还有唱戏的,热闹得很,人们带着面具庆祝这一片区域自己的一个节日,李观一独自溜达过来,看到庙会的最中央,神像放在高台上。

有佛,也有神仙,还有古代的名将。

这里好像有拜干爹,摸铁人这样的习俗。

许多人都在许愿,香火袅袅升起来,就连孩子们都很虔诚地模样,李观一饶有兴趣地看着这里的民俗,听到有人在说话:“希望不要再打仗了。”

“是啊,不会再打了。”

“之前是江南那边儿不是,一直在派军队过去,都十来年了,之前才好不容易撤回来了,听说陈国那边也撤回去了,肯定不会打了!”

李观一回头看去,一个断了一个胳膊的汉子要了碗面,和旁边的人说话,旁边应该是他的妻子,还有孩子,女人脸上有期待的神色:

“是啊,不打了就好,咱们好好种种田什么的。”

“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都丢了一条胳膊了。”

“嗯,不会打了!”

那断臂男人道:“听说这一次中州,陛下会和陈国的皇帝,还有江南的秦武侯一起参与天子游猎,他们都能够坐下来谈谈了,我觉得,应该会有太平日子了。”

“嗯,一定会的。”

穿着衣服朴素的村民百姓们闲谈着,天空中烟火残留的痕迹好像很久都不会散去,有一个大的烟花炸开来了,小小的红色灯笼往下坠着,像是星辰一样。

很好看。

香火的味道,烟火的味道,还有各种美食的味道混杂起来,莫名踏实和让人安心,人们脸上有了笑容,那位断臂的男子似乎是注意到了李观一的目光,不好意思地道:

“是我说话声音太大了些么?”

李观一摇了摇头,笑道:“说哪里的话,这可是庙会啊。”

那男人就放松许多了,笑着道:“是啊。”

他还剩下的手臂抱着孩子,抬起头看着天空,眼睛里倒映着光芒,星辰的,月亮的,落下的烟火痕迹的,然后看着李观一,道:“真好啊。”

“太平日子快来了。”

“我之前当了几年的兵,给陈国打起来的时候,被那边岳家军砍断了胳膊,不过我也不认输,也砍死过一个对面的步卒,算是赚了的。”

“我家里原来是有几亩田的,后来我不在反而荒废了。”

“往后不打仗了,我就能安安心心地把地开垦出来了,种上粮食,自己的院子里可以种下点其他菜,白菜啦,还有胡茄子,到时候那种藤蔓爬满了篱笆,还能结出葫芦来。”

“葫芦晒干了,把里面的种子给拿出来,就能做成很好的酒葫芦,要是丰收年,多余的粮食可以酿造些米酒。”

他脸上带着笑容,拿出来了一摞铜钱放在桌子上。

那一晚素面,孩子吃了上面放着的蛋和前面几口面,女人吃了剩下小半碗,然后这男人就把剩下的面汤什么的都吃了,尝了尝味道,很满足的样子,把钱留下,说一声:

“未来的太平日子好好过啊。”

“小道长。”

他忍不住砸了咂嘴,他的妻子轻笑着埋怨了一句,男人笑着说:“这面可真好吃啊。”

“很久没有吃过这样踏实的一顿饭了。”

李观一目送他们的身影走远了,少年人也要了碗素的阳春面,他端着这面,吃完了,道:

“确实是踏实的感觉。”

他抬起头看着盛世庙会,人们都很开心。

李观一只是慢慢把面汤都喝完,独自坐在这个繁华热闹的庙会里面,却是如此地格格不入,仿佛来来去去的人群来自于另外的世界。

瑶光,还有慕容龙图去转这个庙会去了,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坐着。

“差不多去找太姥爷和瑶光吧。”

李观一想着。

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感觉到耳畔传来一声清越的青铜鼎鸣啸声音,李观一微微怔住,旋即内观于青铜鼎,青铜鼎在这一段时间内不断流转的流光已经平复。

而其内部,碧青色的玉液已是彻底安静下来了。

不复再如之前那样,翻腾滚动,不肯休息。

在经历了这样漫长的时间,来自于武道传说之一,张子雍散落的元气,终于凝聚完成了,李观一看着最后的结果,微微讶异。

不是玉液。

那磅礴的,雄浑的玉液,凝聚成了一颗圆珠。

通体温暖明亮,散发着一种金红色的流光。

嗯?

为什么有些眼熟?

李观一疑惑。

与此同时,遥远的秘境之中。

于沧浪和云雾之海交错的地方,沉睡着的太古赤龙,忽然重新睁开了双目:

“嗯?!!!”

“这气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