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从来都不是谁拳头大,谁就有道理。

但拳头却能砸烂其他人的嘴,让全场只有你一个人在讲话,哪怕声音再小,也依旧响亮。

一老一中两个人,经过了小院门,一路继续前行。

无需言语,无需知会,无需示意,二人走出了学校家属院,经过食堂,穿过操场,一直走出学校大门,这才停下脚步。

林福安望着自己的徒弟,陈守门看向自己的师父。

两人虽无血缘关系,但半生师徒情分却胜过父子,论及默契程度,从未像此刻这般深刻。

陈守门轻声道:“秦力。”

林福安默默说道:“龙王。”

陈守门曾亲眼目睹,那个摆弄花架的男人在龙江口给一头百米尸蚣放血。

那混合着红、黑、黄、紫的血液溅洒两岸,如今那里已长出一大片格外繁茂的姹紫嫣红,当地还在此处修建了一座滨江公园。

那时陈守门还年轻,正值意气风发、骄阳似火的年纪,却见到了真正的“太阳”。

当那百米尸蚣现身时,可怕的威压和浓郁的尸气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竖瞳都无法开启。

唯一值得骄傲的是,在努力克服本能恐惧的同时,他并未真正退却,还记得自己作为官将首的使命。

接着,他看见一个浑身流转符咒的同龄人从江面之下冲出,将那头尸蚣一拳砸上岸。

那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刚现身时就把自己吓住的可怕妖邪,实际上是被一个人从江底追着打逃出来的。

他并没有挫败感,只要差距足够大,人就无法产生比较的心思。

对方没有起乩,身上也没有阴神,更没有其他地域传承派系的神降、请仙、出马等手段,纯粹依靠自身的蛮力,就将这尊妖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一根根长触断裂,一节节骨躯崩断,那刺动山谷的哀嚎只是他拳脚之下的背景伴奏。

后来,陈守门尽力搜集关于那个人的信息,得知他叫秦力,是秦家人,也是秦家近代以来第一位走江人。

再后来,他得知一条消息,那个人走江失败了,自此销声匿迹,生死不明。

陈守门不理解走江到底有多难,连那样的人都没能走过去。

不过自那以后,心高气傲的他,每次听到师父林福安给自己的孙子也就是他的徒弟讲述龙王家的故事时,都会在旁边静静地一起听。

每当年幼的阿友问起龙王家和官将首谁更厉害时,身为师父的陈守门都会默不作声,这时就得由林福安开口劝导:“都是捍卫正道的同道中人,不应该去比较高低。”

同时,林福安还会补上一句:“不过人家传承悠久,日后阿友你要是见到龙王家的人,一定要恭敬有礼。”

陈守门真没想到,那道曾在自己年轻时震撼过自己的影子,竟会以如此突兀的方式闯入自己的中年。

经过小院门的瞬间,他想起当年的那头尸蚣,记忆画面中被暴揍崩解的蜈蚣仿佛变成了自己。

林福安并不认识秦力,虽然他听徒弟讲述过这段经历。

可惜的是,陈守门不会画画。

但林福安身为老官将首,即便未开竖瞳,也能看出常人无法察觉的气象端倪。

先前一眼扫过,那个正在扎头发的女人,身形如角蟒抬头,仿佛正积压着某种郁结,正欲择人发泄;而那男子,其脚下所站之处的尘土泥粒在颤抖,恰似蛟龙睁眼,即将撕开云雾,再现真身。

增损二将本是昔日阳间鬼王,可观运海,这一男一女身上分明沾有龙气,虽残破衰败,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龙气这东西,寻常人哪怕只求寻到一丝,都得感激涕零,烧香拜祭祖宗显灵。

而对于这两人来说,他们拜祭的祖宗就是龙王。

除了这一男一女之外,林福安隐隐察觉到,屋内三楼还有一尊龙气更盛的存在,大到他即便没把视线往上挪,那股威压与气象还是闯入了他的视线。

他不敢再抬头往上看了。

他心里有种感觉,要是真敢抬头看,那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不用走了。

运气好点,过阵子他会变成一条新结出的丝瓜。

“守门。”

“师父。”

即使已经走出校门,两人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

因为他们是不请自来,而且是挟威而至,按照江湖规矩,这就是来挑场子的。

既然你先做了初一,那人家顺手把你当十五来对待也是合理的。

先前刘婷扎头发,秦力卷袖口,就是准备动手的意思。

没办法,人家都已经压上门来了,作为孤儿寡母的“小门小户”,怎么也得“硬着头皮”拼一下。

其实,这种体验对他们两人来说也是头一遭。

虽说龙王秦和龙王柳不复当年,老太太也懒得出门从人家恭敬的眼神里读取其内心的腹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一大桌子没有灵的牌位下,还有一位老太太时不时地和他们说说话呢。

几十年来,还真没人敢真的欺上门来。

师徒二人互相称呼后,眼角余光都向四周扫去。

然后,又默契地不说话,继续前行,来到医务室,进入病房,一左一右坐在林书友两侧。

昨天深夜,负气出走的阿友命纹圆满呼应上了,当时家里人还以为这小子终于回心转意,想通了。

谁知刚呼应上,就眼看着要死了。

家里人一阵手忙脚乱,布置祭桌、摆放生死盘、进行阴阳占卜,费了好大劲才给他重新续上命。

一般来说,这种布置都是庙里的官将首在解决邪祟之前提前做好以备万一的。

得知家里老幺出事了,庙里一番商议后,由林福安和陈守门买最早的机票飞到金陵。

当时他们想着,无论老幺遇到多大的事,他们两人去了都能轻易摆平,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结果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路过人家门口不但不敢进去,甚至不敢停留。

老爷子神情抑郁,说不上多生气,也不算多憋屈,就是很不舒服,更要命的是,这股不舒服还不好发泄。

总不能把自己的孙子提起来打几拳出出气吧?别说孙子刚受伤,身子还虚,打几拳怕是就把人给捶没了。

就算真要打,也不是他能决定的,确切地说,这已经不是打几下孙子就能解决的事了。

官将首传承并非绝对的一姓相传,而是依托庙宇体系。

就比如林福安的儿子在下一代里并不是排在首位,而是他的徒弟陈守门。

如果都是自家人,老爷子打打孩子做做样子,关起门也就糊弄过去了,可关系到一整个庙,再想简单敷衍就不合适了。

因为一个弄不好,庙里的大家都会被这孙子给集体送走。

老爷子在这方面的事比徒弟陈守门懂得更多。

自古以来,江上的龙王家本就不多,这是要一代代人走江厮杀才能获得的名额,自带稀缺性。

而龙王家的风格很统一,他们可以不在意那些支流湖泊,但哪条河哪座湖敢翻滚炸刺,不出手镇压就说不过去了,不然外人还会以为龙王爷没脾气。

上一个时期,风头最盛的龙王一脉就是秦柳两家。

因为龙王家天然世仇,各自家族一代代人走江时不是你镇压了我,就是我镇杀了你。

要是把两家牌位并列摆在一起,还能细论出深度关系。

“你曾祖父杀了我曾祖父。”

“我祖父杀了你祖父。”

“你爹杀了我爹。”

可谁也没想到,在这种复杂的时代血仇关系下,龙王秦和龙王柳能结成亲。

当时,婚柬递送到江湖上,直接引起整个江湖震动,都以为江湖日后就得改为两姓。

后来两家集体中断,这种气象才没能延续下去。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刚刚师徒俩更是亲眼所见,都不用三楼的那位老的出马,院里的那两位放出来直奔他们庙去,就足以将自家庙除名。

甚至,只派出一位也可以。

倒不是他林福安怕了,能当官将首的,骨子里就不会是孬种。

真到了庙破人亡的时刻,大不了大家一起豁出性命去干。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要是面对那些喜欢独来独往隐藏或偷偷为祸人间的邪祟,官将首单挑或组阵列去解决厮杀没问题。

当世天下太平,朗朗乾坤之下,邪祟不像乱世时那样会成群结队呼啸出大气候。

可要是江湖厮杀,尤其是这种纯粹凭单体实力的个人,自家庙里的短板就会被无限放大。

尤其是龙王秦的《秦氏观蛟法》,可怕之处就在于可以凭借自身之气卷蛟龙之势,生生不息。

说一人可挡千军万马那绝对是夸张,但一人能打个几天几夜……真的不算稀奇。

他只需要来到自家庙口,一登门,那你起不起乩?等你起乩了,他就走。

等你时间过去了,将军大人们走了,他又回来了。

普通官将首起乩一次就得歇息几个月,正常来说也够用了,毕竟一年里庙会也就那几次。

资深官将首起乩一次也得歇息半个月。

他们这一庙传承深厚,倒是能做到一天起乩一次,阿友小时候刚学时一天请了两次,虽说昏厥了好久差点没能抢救过来,却也因此被全庙当作宝贝天才。

可每次起乩时间并不持久,就算头顶点三根问路香再续一段时间,等香火燃尽,将军大人们说走也就走了。

自有传承以来,不知多少官将首不是因为实力不济战死的,而是因为时长不够,大人们飘然离开,只留下变为虚弱普通人的自己,被邪祟杀死。

所以,人家只需派一个哪怕全庙列阵都没十足把握围捕杀死的人,就能对你玩放风筝战术,把你一整个庙给耗死。

耗死你一整个庙,人家说不定身上都不带什么伤,因为他只需对普通人出手。

寻常江湖门派家族没有这种强人,可龙王家有。

而且在其它情况下,各个庙结盟一同应对没什么问题,但要是招惹的是龙王家,人家怕是不会愿意和你结盟了。

林福安开口道:“要是给龙王家当枪使,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陈守门:“龙王家长辈使阿友做什么,要使,也应该是龙王家的晚辈。”

林福安:“龙王秦和龙王柳人丁凋零了,年轻的晚辈怕是不多,如果有,那也应该是两家龙王的真正嫡系。”

陈守门:“那阿友就是被嫡系使了。”

嫡系在这里讲究的不是血缘,而是传承重视度和地位。

要是在以前,说是拜龙王的,虽不敢招惹,但心里也清楚,龙王家大业大,那么多人,你拜的怕也不是嫡系,里头有多道门槛多层地位。

真正的嫡系那是了不得的,家族资源、教导、传承全都供给在你身上,日后走江成功,那就是真正的超然。

以秦柳两家如今的现状,要是真出个晚辈嫡系,那可真是要往死里宠,往死里堆资源。

哪怕为了保住家族传承,这位不去走江,就算坐吃山空也能成势。

因为秦柳两家还有另一层荫庇。

话至于此,师徒二人各自颔首。

两人原本紧张的情绪也得到了短暂的舒缓。

之所以是短暂,是因为两人又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这只是龙王家嫡系晚辈和自家阿友之间的事,那自己二人掺和进来又算是怎么回事?原本小辈间闹个矛盾,打打闹闹,就算真的动机不纯,拿你当猴儿耍着玩,说破天去,那也是小辈之间的事。

哪怕出了人命,你不也得捏着鼻子认了?当年汉景帝还是孩子时,一棋盘把藩王儿子给砸死了,又怎么了嘛?更何况现在也没出人命,人还给你放病床上处理了。

可自己这俩人却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不仅来了,还放出气势,堂堂正正地走向人家门口。

要是先送拜帖上来也就罢了,人可能不见你,可怎么说也算走的是礼数内。

真要是人家愿意见你了,你见到人家,也不敢直接提孩子们的事,问个好,道个安,也就该撤了,人要是有心的话,询问一下下面,也能给你打个招呼。

当然,这一步已经极为凶险了,因为人家的反应可能是:怎么,你不服气,还敢上门给我施压?所以,更正确的流程是,我家孩子虽然躺病床上伤得很重,但我还是上门来赔礼道歉来了,姿态得放低。

而他们二人这次走的路数是:打了我家小的,我家就派出老的来了,那人家也派出老的。

成功把晚辈孩子间的矛盾升级成派系矛盾。

陈守门幽幽道:“可能,阿友和龙王家晚辈,也没仇。”

林福安胸口一闷,似一口老血憋在脖颈,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本来可能真没仇,因为自己二人来了,把仇给结下了。

陈守门再次幽幽道:“阿友还说,让我们回去准备给他族谱单开一页,是不是说明阿友已经和龙王家那位,结上关系了?”

林福安只觉徒弟的话像一把刀,狠狠扎入他的心窝。

陈守门继续幽幽道:“阿友要是两次受伤都和龙王家那位有关系,那龙王家那位,就算再怎么铁石心肠,也该被焐热了,就算没被焐热……龙王身边的人也该被焐了。”

陈守门目光看向床头柜上放着的脸盆,以及盆内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

是那个人送来的,那个人后来更是直入龙王家,还很热情随意地打招呼。

“那个人,应该是拜龙王的。”

陈守门又指了指林书友的肚子:“我们刚来这里帮阿友治伤时,发现阿友本命纹不是被补缺回去的,而是从其它处借用,分了个均匀,给重新规整的。

整个庙里,能画本命纹的只有师父您一人,我还没完全掌握,咱们阿友他自己估计也是补不了的,更别提这种化原形补缺形了,这种手段……师父您会么?”

林福安的脸都憋红了。

我会,我会个大颗呆!这是阵法,这是阵法,破损了要擦去重新画的,你见过谁家阵法坏了,还能从这里借几根柱子那里借几杆旗,插回去就又能用的?

陈守门幽幽地准备开口。

林福安终于忍不住了,从喉咙里发出低吼:“你再用这种语气说话,我就先清理门户!”

陈守门双手捂住脸,低下头。

林福安:“你一个大男人,做什么这种姿态,真的是……”

这时,林书友悠悠醒来,睁开眼。

林福安双手捂住脸,低下头。

无他,没脸。

“爷爷,师父……”林书友这一觉睡得很香,他的身体被师父和爷爷调理了一下。

不过他还记得之前没结束的对话,自己的师父和爷爷明显不信自己将要得到什么传承,“我真的得到了一个大机缘。”

林福安和陈守门互相对视着,没人愿意说话。

难道说:“孩子,乖,你机缘没了,我们还帮你结了个仇。”

林书友握住拳头,神情激动道:“相信我,师父,爷爷,那个东西,对我们官将首很有用,是我们最需要的。

等我得到了它,爷爷你就可以把它分享给其它庙,让所有官将首都能更好地除魔卫道。

爷爷?”

林书友见林福安的神情,以为爷爷是高兴的,他也高兴了,误以为是爷爷终于相信自己了。

受谭文彬影响,以往以正直内向著称的他,也难得开始溜须拍马:“爷爷,您不是一直想当庙首会的会长么,有了它,您就可以当上去了,多好啊!”

林福安挤出一抹笑容,握住林书友的手:“好孩子,这个庙首会的会长,爷爷也不是非当不可……现在的情况是,家里的庙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

陈守门用力搓了一下脸:“阿友,师父跟你说件事……”

林福安猛地站起身:“阿友刚醒,让他再睡会儿,我们先出去。”

陈守门只能跟着自己的师父走到病房外的走廊里。

“师父,不说实话么?”

“不能说,我们已经走错一步了,不能继续走错。”

“那我们现在回去?”

“不能回去,得有个说法。

要是直接走了,事情就不算了结,金陵这边的事情不解决,就等于逼迫人家去老家找你了结。”

“那我们去投拜帖?”

“不能去投拜帖。

虽然我们已经先倨后恭了,可要是再来一次字面上的拜帖,那就是明摆着告诉人家:要不是看在你们是龙王家的面子上,我们今天就是来挑门楣、灭……破你们门的!”

陈守门:“那我们……”

林福安:“就在这里等着,等人家给我们发话。”

这时,已经回家睡过一觉的范树林医生又回来上班了。

他今天不仅提了枣,还带了一袋橘子以及一盒他妈妈亲手做的米糕。

经过这里时,他瞅了瞅站在这里的一老一中年,然后走进病房。

“咦,彬彬不在啊?”范树林把东西放到床头柜上。

“范哥,我彬彬哥不在,不过他应该刚来过,给我送了东西。”

林书友知道,上次也是这位年轻医生给自己做的手术,这次应该也是一样。

“嘿,看来你大哥对你这小老弟不错,还拿了这么多吃的。”

范树林拿起一瓶牛奶,扭开喝了一口,这奶味和他昨晚收到的红包一样浓郁。

“是我害我大哥担心了。”

“这倒没有,我反正是没看出来,他这人给我一种学校老前辈的那种感觉。

怎么说呢,有点看淡生死的意思,指不定哪天他自己死了,要是能从棺材里爬起来,还乐得给自己吹唢呐呢。”

范树林也觉得这种感觉很诡异,对方只是一个大一新生,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不过这人也是真有趣,自己次次被他胁迫却又不断对他生出好感。

这好感可不是来自于红包,因为他要是真把人擅自在这里治死了,那自己的职业生涯甚至整个人生也就断了。

“来,我给你检查一下。”

“好的,范哥。”

检查完后,范树林不由愣神道:“我的天,恢复得这么好?”这一刻,范树林脑海中不由回响起昨晚谭文彬对自己说的话。

难道,我真的是扁鹊再生、华佗在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两个来人,气势汹汹地走来,又如同水银泻地般离去。

秦叔还好,只是笑笑,却也没急着把袖口放回去,他在等,等屋里老太太的吩咐。

倒是刘姨,她是真有点生气了。

这些日子,她过得实在不怎么愉快,迫切需要打一架来释放一下,可谁知刚扎好头发,人就走了。

但头发还是没急着放下来,保不齐老太太这次不点阿力而是点自己呢?当初,李追远还是在被刘姨理发时,从刘姨这里得知的官将首。

这说明,刘姨对这一派很熟悉。

在她看来,老太太要是让阿力去,阿力还得慢慢放风筝,要是让自己去,那可不就更省事了?那些阴神再厉害又怎样,可没听说过它们能解毒治病的。

就算真有,但一个个起乩请下来,排队挂号都来不及。

谭文彬摸了摸头,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什么。

糟了,是自己把“皇军”带进村了。

“小远哥……”

“上去吧,奶奶还在等着给你上课。”

“哎,好。”

中午的扁豆饭,还是秦叔做的,因为刘姨现在不仅是暂时失去了味觉等东西,而是感觉紊乱,这意味着……她可能会觉得给一碗汤里放半碗盐会更好吃。

而家里伙食的变差,更让老太太如坐针毡,按理说这时候,该是她这个老人家顶上来的,可既顶不上去,就更显得自己没用。

李追远走到秦叔身边,说道:“叔,他们俩是奔我来的。”

和从将军庙里见过的茆长安负手行走的姿势就能推断出他是捞尸人一样,刚那两位的行路风格,也有三步赞的影子。

当然,就算不看步伐,看那二人头顶隐约有香烛朦胧之象,也意味着他们随时能够起乩,甚至已经在准备起乩了。

秦叔看着李追远,笑道:“我知道。”

“叔,我可是在过河呢。”

“我没忘。”

“那你和刘姨刚刚……”李追远清楚,刚刚俩人是真准备要出手的。

按正常理论来说,自己走江时所招惹到的麻烦,要是家里人出手了,那家里人就会承担因果反噬。

他们肯定是知道的,事实上,他们俩人分别教导润生和阴萌时,已经在承受着一定的反噬。

不过,自己这里已经掌握了走江的规律。

这第一浪刚结束,第二浪还未起。

所以,刚来的那两位,并不是被江水推来的。

这意味着他们并不是因果意义上,会与自己不死不休的对手。

更意味着……自己真的可以请秦叔刘姨出手,把这两个江水之外的人给解决掉。

当然,以上这些,秦叔和刘姨是不知道的。

“你是家里的孩子。

再说了,别人找上门来了,要是真推了那院门,那就只能打死,没第二个选择。

这和你现在走没走江,没关系。”

李追远闻言,笑了笑。

心里则暗暗警醒,看来,自己得找柳奶奶打个小报告了。

因为看秦叔的样子,他是真愿意拼着受反噬的代价,来帮自己解决麻烦。

不仅是为了自己,还有点想弥补年轻时遗憾的意思。

可惜,自己现在脑子里的和即将总结到书上的走江认知,只能和自己团队分享,不能和他们细说,要不然就会遭受无妄牵连。

阿璃是可以说的,他自己,在阿璃那里没有秘密。

一是因为阿璃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二是阿璃和自己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以阿璃门槛外的死倒作为题库的方式,二人之间,本就纠缠在一起。

这江,本就是他和阿璃两个人牵着手在一起走。

本质上,阿璃实际上比名义上最早的润生,更早加入团队。

忽然间,李追远脑海中想到了一个可能。

如果说外人看到自己写的书,会受到牵连的话,那自己当初坐在太爷家二楼露台看魏正道的书时,是否就已意味着牵连开始了?再联想起自己寝室里被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的那本邪书……和自己将写的以及魏正道的书比起来:就你,也配称一个“邪”?

柳玉梅原本正坐在楼上喝着茶。

那二人刚走来时,老太太目光微凝,她这后半生,最容易受刺痛的,就是外人不再敬畏龙王家的牌匾。

这倒好,居然敢有人找上门来了。

老太太心底的火苗,已经被点起,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在怎么解决好这俩人之后,再顺蔓摸瓜,把他们身后的关系也都给料理掉。

这老虎蛰伏,要是不把那些敢于最先凑上来的家伙给狠狠收拾,那之后,就会吸引来一大片企图食腐肉的玩意儿,弄得你不胜其烦。

可等那两位即刻偃旗息鼓,又如此圆润地过门而不入,仿佛只是出来散步时,倒是把柳玉梅逗得笑出了声。

心底的火苗,也就散开了。

甚至,她还觉得有点有趣。

说到底,就和她吩咐秦叔院里不种花而种蔬菜瓜果一样。

因为小远入门和走江的关系,老太太心里踏实了,也祥和了,不似过去那般敏感。

这世道,一直如此,很多人的生死,只取决于某些人的一念之间。

谭文彬上来了,上楼时,他就在酝酿情绪,等到老太太面前,他就开始了表演:“老太太,您可得为我做主啊,我一个人好好地瞎溜达,却被人偷偷跟着,他们不会企图对我不轨吧?”一个是千年的狐狸,一个正在给自己身上沾狐狸毛。

在这个家里,也就小远能和老太太过过招。

柳玉梅放下手中茶杯,说道:“好啦好啦,你想为人家里求情就直说,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搞这些弯弯绕绕。”

“嘿嘿嘿。”

谭文彬开始泡茶,这技艺,还是他在寝室里,请小远教的,他记住了每一个步骤。

柳玉梅摆手道:“不喝茶了,给我倒点米酒,最近老睡得不踏实,喝一点。”

“成。”

谭文彬拿来米酒瓶,又换了套杯具,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倒也不是想求情,是我自己没把事儿办妥帖。”

“哦?”

“小的那里我打理好了,没想到老的能来这么快,是我疏忽了。”

其实,深究下来,这事还真不能怪谭文彬,他已经把林书友打理好了,而且林书友意外地配合,几乎是哭求着想要小远哥的秘法。

但事情错就错在,林书友那边就算得了封口令不能具体说事,可他在病床上笑着不停喊着“大好事”“大机缘”“年饭坐主座”“族谱单开一页”。

这一幕,在家里长辈眼里,活脱脱的就是一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自家傻儿子。

“具体说说,是怎么个事儿?”

“好嘞。”

谭文彬开始组织语言,为了老太太身体不受反噬着想,他不能直说,只能不停地打比方、做比喻、找隐射、打机锋。

好累,终于把一件事儿给说完了。

老太太听得也累,弄得她都想直言不讳地说:切莫再打哑谜了,自己宁愿呕点血,也省得费这脑子了。

但等听到结尾时,老太太忽然眼睛一瞪,手中的成化斗彩鸡缸杯直接被捏了粉碎。

“好大脸!”

谭文彬怔住了,咦?

柳玉梅是真的生气了,因为她被占便宜了。

自己这边从一年前就好好相处着情分,亲孙女陪着他,更是将两家传承一起给他,这才将他请进了自家的门,这得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而那位,居然想空口白牙地直接要秘法传承!这等于是自家辛辛苦苦日夜供奉的菩萨,被别人请去摇签问卜。

自古以来,你敢窥觑我家秘法,那就是结了死仇!

老太太低头看向谭文彬,她知道他应该不懂,至于小远,小远懂不懂这个无所谓,小远大概是不在意。

但自家又不是开善堂的,我在不在意是我的事,岂容你惦记?搁过去,想求秘法或者想请上家梳理自家传承体系的前提是,你得率本家入我门为奴,定个期限,期满方可离开;亦或者,为我前驱做事,死半个家族。

但很快,柳玉梅又想到不对劲,这等天大的好事,刚那俩家伙还如此这般上门做什么?到底是谭文彬只是个高考语文水平,没办法像小远那般引经据典,能把事儿讲完了就不错了,就别在意丰满人物形象了。

柳玉梅问道:“那个小子,是不是有点傻?”

“嗯?”谭文彬点点头,“不傻,但憨憨的。”

“呵……”终于理清前因后果的柳玉梅,再次被逗笑了。

这家人倒是有意思,两次把自己惹生气,又能两次把自己逗乐。

“你告诉小远,秘法……”柳玉梅话说到一半停住了,“算了,不要跟小远说了,小远的事,他自己去决断。”

“哎,好。”

“另外,这件事,你再去处理一下,他们还在那儿,不敢再过来了,但也必然不敢走的。”

“成,老太太您给个话。”

“我无话可说。”

谭文彬仔细观察了一下老太太的神情,确认这不是话中有深意,而是老太太似乎真的被整无语了。

“那我这就去。”

“再等等,今儿的课可还没上,他们那儿,可以再晾晾,让他们多受些煎熬,也是他们自找的。”

“您说,我听着。”

谭文彬原本是蹲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这会儿抽出一张凳子,坐下了。

“壮壮啊。”

“哎,我在。”

谭文彬立马站起身。

柳奶奶平日里不喊自己被太爷取的小名,可每次喊起时,都意味着有正经话要吩咐教导。

换个角度来看,这小名确实取得讲究。

“你是在学小远么?”

“老太太您这话说的,这不是应该的么,这叫……见贤思齐。”

“可是小远,他真的喜欢他现在的样子么?”

“这……”

“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你得自己心里掂量。

想想过去刚认识时,小远为什么愿意和你玩,总不可能是因为你像他吧?”

“我……”

“人这辈子,其实总在做着一件事,那就是不断拿起,又不断放下,最怕的,是一直舍不得撒手,端着。

甭管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事,没叫你忘记,但该看开的,也得看看开。

心里就算搁着谁,他应该也不乐意你受累一直端着他,平白让他成了你的负担。

壮壮,你是懂得开导活跃别人的,但别只顾着哄别人开心,忘记了自个儿。”

“我听懂些了,谢谢您,老太太。”

“不用谢我,我也是为小远好,小远性子冷淡,我是知道的,以前在李三江时,他会表现得很热情,可现在,他是越来越不想演了。

你作为他的船头吆喝,龙王不想说的话你得说,龙王不想应付的场面你得应付……”顿了顿,柳玉梅继续道,“龙王身上要是有短板,你也得补上,让外人,瞧不出来。”

“呼……”谭文彬脸上露出了笑容,“明白了。”

“去吧。”

柳玉梅抬起手,“记住,我虽无话可说,也别让那俩家伙太过好受。”

“您瞧好吧,我这就去帮您好好逗逗他们,晚上再说与您听,供您睡前解闷儿。”

“那说好了,没乐子,我这心里可过不去这坎儿。”

“您放心,必须的。”

……

“他来了。”

林福安和陈守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凝重。

“师父,那边来给咱们派说法了,到底是福还是祸……”

“你居然现在还想着福?”

陈守门:“……”

林福安:“祸不毁庙,就该烧高香了。”

谭文彬走上了楼,面带笑意地往病房这里走来。

林福安和陈守门虽内心紧张,却也硬挤出了笑脸,这难度,直逼他们生平刚学起乩的时候。

谭文彬无视了他们,走进病房:“阿友,好些了么?”

林福安和陈守门再次对视一眼,然后默默地跟进病房。

他们不信这家伙不认识他们。

“彬彬哥,我好多了,对了,给你介绍,这是我师父,这是我爷爷,他们来看我了。”

林书友指着介绍,他注意力在谭文彬身上,没注意到,他指一个,那一个就抖一下。

林福安和陈守门集体向前半步,准备行江湖礼。

谭文彬“噗通”一声,跪在了他们面前:“叔叔爷爷,我对不起书友啊,是我把书友害得这么惨的,我有错,请你们责罚!”

“噗通!”“噗通!”

林福安和陈守门只觉得这眼前的天都塌了,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坐在病床上的林书友,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坐着,有些不合适。

“叔叔爷爷,你们跪什么呀,有错的是我。”

陈守门:“不,你没错!”

林福安:“有错的是我们,是阿友没教育好我们。”

“叔叔爷爷,你们这样通情达理,让我如何自处,这样,我给你们磕头!”

林福安和陈守门这下不仅觉得天塌了,这是天要炸了啊,这磕的是哪门子头,莫不是龙王家派他来给自家庙送终?

“别别别,别这样。”

“哦,好。”

谭文彬麻利地站起身,然后上前搀扶,“叔叔爷爷们,你们也快起来,我和阿友是哥们儿,我是晚辈,给你们跪下是应该的,你们那儿不是有磕头送红包的习俗么?”

林福安和陈守门被搀扶起来,俩人脑子里还是晕晕的,完全成了浆糊,只听得“红包”俩字,就不自觉地开始摸自己口袋。

要是能靠给红包或者给其它东西能了结这桩怨,那要什么都肯定给啊。

谭文彬又道:“我家长辈说了,家道中落,就算外头有朋友,也瞧不上咱家了,路过家门也嫌穷酸,怕脏了鞋底不愿进来,干脆装没瞧见,赶紧走,生怕走晚了,就被我们追出来借钱,唉。

哎哎哎,叔叔爷爷,你们别跪啊,别啊,你们跪我也跪了。”

正在查房的范树林正好走回到这里,往里一瞧,诧异道:“哟呵,帮内结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