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十日,黜龙帮首席抵达黑水卫后不过五日,大司命殷天奇便正式发出了布告,签署了文书,向整个北地宣布了荡魔卫与黜龙帮合作的消息。

说是合作,但其中荡魔卫成员以个人身份加入黜龙帮,荡魔卫整个获得黜龙帮龙头、大头领、头领定额,然后黜龙帮会在战后于北地建立行台,设立郡县这些消息,还是清楚无误的说明,这是荡魔卫实际上与黜龙帮合并了,而且是以黜龙帮为主吞并的荡魔卫。

布告一发,再难转圜。

当日,安车卫的司命蓝大温便直接请辞归乡,履行了自己的政治诺言……仅此一例便可想见,殷天奇昨日所言之荡魔卫内部动荡几乎是必然的,而且会相当激烈、频繁与广大。

而相较于昨夜便连夜回到听涛城的陆夫人,张行这边等到布告发出,眼见着全城沸腾,数不清的战团信使飞驰出去以后,也是毫不犹豫,只留下贾越为首、许敬祖实际负责的一个联络队伍留在此地,自己则与白有思、秦宝领着几位参谋协同黑延在内的白狼卫众人,立即按照原路返回。

来的时候大张旗帜,走的时候那面红底黜字旗干脆是卷起来的。

然而,四日之后,刚刚越过白练城领内标志性的白河,连葫芦口都还没摸到边呢,一行人便遇到了一场大规模骚动……根据自南方逃难的人说,多个战团忽然在白练城南部聚集,相互之间,包括与白练城的直属军事力量之间,产生了相当混乱的冲突。

众人马上意识到,这不大可能是因为荡魔卫易帜之事,因为他们一行南下的速度已经极快了,消息都赶不及,所以骚动的缘由必然在更南方。

果然,一日后,随着众人接近葫芦口,很快就通过黑延出面从一位路上遭遇的战团团首得知了原委。

原来,就在张行于黑水卫盘桓之际,李定已经通过一场野战和一场攻城战成功攻破落钵城,并将鹿野公父子(不止是领兵的长子,包括从行的次子和守城的幼子外加一个从军作战的二女儿)一并悬首示众……这当然是引发恐慌的原因之一,但不是说野战与攻城打的这么干脆吓到了北地人,北地又不是什么闭塞之地,不晓得大魏兴衰和天下大势,问题的关键在于一个黜龙帮的龙头就那么毫不犹豫的将在位几十年的鹿野公全家给杀了,委实惊人。

这种思想上的冲击力,完全不亚于战事之迅速。

这还不算,就在鹿野公父子被悬首示众,北地周边势力目瞪口呆之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黜龙军这支北伐主力会顺着北地西侧大道继续北进奔马城或者干脆解决就在身侧的铁山卫时,战场的东侧、位于谷地中的柳城,忽然就被一个叫侯君束的人绕过关口,偷入城内去了。

要知道,柳城原本的形势就很尴尬,他们跟东北面的白狼卫发生了军事冲突,南面的幽州又易主,然后黜龙帮大军马不停蹄出现在西面的落钵原上,所以自然紧张,早早就借助周边地形层层布防,同时不忘往周边各处联络。

其中,几家大的势力,诸如乐浪城、白练城,包括铁山卫这里还在打马虎眼,毕竟他们怎么都不想不到局势会变得那么快……而周遭战团则委实是趁着夏日清爽拢了不少,都跟直属兵马一起,摆在了外面层层设防。

结果呢,结果就是侯君束潜入其中一家,借壳入内,中心开花。

现在,黜龙帮的援军正从南和西两面极速而去,试图与侯君束联兵控制住局面,原本布置在要害关口的柳城直属部队更是发了疯一般往回逃,而现在引发骚乱的,正是之前得到柳城公召唤,原本已经抵达柳城和正往柳城赶的各部战团。

他们忌惮于黜龙帮的报复,又惶恐于局势的急转直下,生怕黜龙军从葫芦口再转出来,把他们整个包住在南部,自然狼狈北逃,却又因为失序和物资的丢失在白练城南头闹出了乱子。

“老夫不能理解。”

距离听到消息又过去了一整日,已经来到葫芦口的黑延放下汤碗,还是愤愤不能平。“这些战团,单拉出来看,哪个不像模像样,那些团首也都各有千秋,凑到一块兵强马壮,如何能说不做指望?就像这一次,说是你们有宗师,可柳城这边呢?跟宗师碰面了吗?不过是被偷了城,就一哄而散了!现在如此,当年大魏打进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到底怎么回事?!”

周围挂着白狼尾的骑士们也有些愤愤。

张行与白有思对视一眼,尚未开口,秦宝倒是悠哉说话了:“黑公何必愤愤,若是有一个能领头的大宗师过去,然后团结一致,李龙头那十几个营根本不够看……说不得到时候死的就是那个李龙头了。”

这厮眼瞅着是越来越松快了。

听到这话,黑延冷笑两声,竟是自己反转过来了:“那可说不定……就他们这个样子,便是大司命亲自来了,打了一两个胜仗,又有什么用?还能离开北地打到幽州去?等人家重整兵马再来,他们还在?大宗师也能一直守着不动?迟早要被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我又不是没见过!”

秦宝“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而黑延反应过来后,也是不禁摇头。

其实,短短一个小的插曲,却把黜龙帮此番能险中求和,与荡魔卫和平合并的原因给展露了七七八八。

首先,最核心,最大的几个理由很明显:

从文化上来说北地和中原本来就是一体的,政治上中原对北地的深入进取更是波涛汹涌,从未停止,外加大魏虽猝然消亡,却并不能阻止之前几百年乱世导致的人心思定,这叫历史潮流不可逆;

而从具体眼下的局势来说,黜龙帮掌握了河北、东境、淮北等人口密集的中原菁华之地,理论上确实也有军事实力吞并北地,李定的大军和幽州的徐世英就摆在那里呢,是真要打,不是虚言恫吓,这叫现实大势不可欺;

除此之外,北地镇守府八公与荡魔卫之间统属不清,镇守府八公占据最富庶的地区,掌握经济人口主动权,却是各自为据,而荡魔卫理论上一体,却被分割到各个地理要害上……这在退缩期是维系北地基本公共架构不得已的法子,却也丧失了集结力量对抗外来势力的基本体制。

三个大的理由之外,也存在几个作用不小的其他道理。

譬如说张行北地出身,黑帝爷点选的身份,外加黜龙帮那看起来跟荡魔卫类似的政治体制,确实也起到了巨大作用,省下了很多糅合的步骤;再比如说北地南部三城两卫跟河北的政治经济联系过于紧密了;还比如如说,大魏嗝屁的太快了,北地人现在都对大魏之前气势汹汹扫入北地的样子记忆犹新,更是愤怒于后期的横征暴敛,结果现在黜龙帮以反魏的身份建立基业,再回到北地就跟与大魏发生过激烈冲突的荡魔卫有了天然的政治立场。

只能说,大魏对黜龙帮的贡献还在被低估。

至于眼下的黑延,就是被这些力量推动的标志性人物。

当年大魏北进的时候,他正血气方刚,作为亲历者与失败者亲眼目睹了中原起势王朝的强盛与残暴。

然而,他所在的白狼卫握有出海口,地方又多是丘陵地带,严重依赖商业,所以跟河北商贸联系紧密,也因此对中原局势有着更敏感且有着清晰的认知,故此,当黜龙帮寻求针对河北大魏势力的盟友时,他主动跳了出来,成为了第一个跟黜龙帮结盟的荡魔卫核心成员,并缔结了基本的通商加军事互助盟约。

而且,他还是第一个在北地对大魏官方势力动手的人。

这么一个人,天然就是黜龙帮的盟友,但即便是他,也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不安与迟疑。

“张首席,你说,接下来北地还有大仗吗?”黑延吃喝了几口,果然还是来问。“这种挨个拔城的不算。”

“路上不是说了?”张行立即作答。“关键是北部西路那边,陆夫人回去了,蓝司命也辞了职务,可见彼处是存了一些心思的,不打一仗也难吧?”

“事就在这里。”黑延蹙眉道。“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张首席,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情,陆夫人行事也是出了名的,最喜欢的手段就是借力打力,自己却抽身在外,等战后再做处置,所以,真要去打的时候,未必是什么陆夫人领头了。”

“她领头不领头,想要做过一场,兵马总不是假的,高手也不能是假的,都打光了,又待如何?”白有思也蹙眉相对。

“怕的就是这个。”黑延认真道。“若是一战把西北路的精华打光了,却偏偏留下了最主要反你们黜龙帮的人,岂不显得死了的人冤枉?”

“若是真上了战场,便无人算冤枉。”白有思想了一下,冷笑一声。“不然可就真不把刀兵当回事了。”

黑延为之一滞。

倒是张行,此时幽幽接口道:“我其实晓得黑公的意思,最好是能从容取舍,赦免特定的人,加罪特定的人,但现在我没有这个权责,不然也不会在与大司命议论荡魔卫内部问题时用那个法子……直接赦了便是。”

黑延微微皱眉:“张首席,我之前就想问你了,要是说此番横扫河北前还有人能稍微用开会举手的法子抑制一下你,但如今呢?依着你的威望,你要做什么,还有人能拦你?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我们大司命发起狠来,我们几个司命又如何,何况是你?”

“话是如此,你们几位司命不也说了吗?但凡坏了规矩,损害的也是自家威望。”张行摊手道。“没必要……而且,我也没说不解决问题,北地这里,荡魔卫里面的你们自决,荡魔卫外面的这些,正好我要回一趟邺城,顺便建个国号,到时候问帮中要个在北地自行其是的权责,然后就再回到北地。那时候如果你们已经解决了内部问题,就一起过来,咱们定个范围,比如大司命还有你们几位司命,我还有李龙头外加几个大头领,一起来决定哪个该赦,哪个该杀……但话说回来,要是我回来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了或者降了,就怨不得谁了。”

黑延点点头:“若是这般倒也算仁至义尽了,真要是我们这边内乱都没处置好,那边就已经打杀了,只能说他们也太没有眼力了,这般差距还硬往上撞……活该。”

张行点点头,不再言语。

且说,此时在这里说这个话是有缘故的,白天在路上双方就已经说好了,既然李定打的这么快,那黑延应该速速北上,去白狼卫动员起来,立即参与对柳城和乐浪城的攻击,这也是最好的合并方式;而张行则趁机去铁山卫老家看一看情况,不指望能直截了当的接收铁山卫,最起码要表明立场,控制一部分力量,以作震慑,这样等到黜龙军再度北进时才不至于闹出乱子。

所以,黑延会护送张行越过葫芦口,然后立即折回。

果然,两人说定,第二日就在葫芦口西侧分手,黑延自回白狼卫,张行则与白有思、秦宝一起来到了他理论上的家乡铁山卫。

铁山卫,顾名思义,是依着一座具有优良铁矿的山丘而立,实际上,铁山卫与落钵城一高一低,一工一农,一镇守府一荡魔卫,互补性的构成了北地这里最富庶一块地区的基本政治、经济、文化生态。

而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北地南部地区的荡魔卫,铁山卫也同样处于思想动摇的第一线,其中最大最明显一个表征就是,铁山卫的司命朱穆,一直有心推动自己儿子继任铁山卫,以仿效旁边的镇守府八公以及幽州边缘小郡,来完成世袭。

坦诚说,他的前半段手法还是很无懈可击的,就是培养自己两个儿子,让他们先行建立威望,提升修为,收拢人心,掌握地方军事、经济的发言权……说白了就是,利用规则内的手段,推自己两个儿子上位。

这个方式,真不能说有问题。

那问题出在哪里?

出在两个儿子不相上下,但铁山卫只有一个,而且两个儿子的根基都在铁山卫。

于是乎,等到两个儿子都羽翼丰满,老父亲又在四五年前一场大病,多少有些精力萎缩,反而使得原本经营如铁桶般的铁山卫分裂开来……而且,居然不是只分成两瓣。

“是三瓣。”黄平坐在木桌旁,神色居然显得有些木讷。“还有一瓣,是你的人。”

“我的人?”饶是张行如今也算见多识广,此时也一时懵住。

“你太小瞧自己了。”黄平正色道。“朱司命病弱,两个儿子闹得乌七八糟,而荡魔卫自有制度,当然对他们有些反感……只是正经司命也姓朱,依旧坐在那里,无从对抗罢了,可这不是出了个你吗?浮马渡河,赤手空拳开的如此基业,如今已经全然不逊东齐了,更兼去年那次救援,几千人哗啦啦去了一趟,亲身晓得你的架势,再回来可不就扬了名头嘛。”

张行点点头,心中醒悟,其实对方还有一点没说,那就是自己这个舅舅本人的作用……这是自己理论上的唯一至亲,又在铁山卫坐地几十年,素有威望,是一个天然的政治担保人,所以才能围绕着“他”组成“一瓣”。

不管怎么说,有抓手就好办多了,怎么来都行。

但是,张行心中大定,却没有多余言语,只等自己舅舅继续说话……他一早就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对。

“大司命果然同意了吗?”果然,隔了好一阵子,黄平才闷闷开口。

“这也做不了假吧?”张行只能笑道。“舅舅都说了,我如今这般基业,那作假图的什么?只为了动摇一个铁山卫的决心,方便李定发动突袭?而且舅舅,你在铁山卫,也该晓得如今天下局势和荡魔卫内里的问题,有此一遭,不是大势所趋吗?”

黄平缓缓摇头,脑袋不由自主就耷拉了下去:“话虽如此,话虽如此,可如何能心甘呢?”

张行当然能理解对方心情,但舅甥关系摆在这里,反而没法摆出首席的架子来,便只能扭头去看周边,最后目光落在一个小娘身上。

小娘年纪其实与月娘差不多,却明显性情不同,此时立在黄平侧后方不免局促,而小娘身后的屋内,张行修为虽然连大宗师都觉得奇怪,但感知力倒是一如既往的出色,早早晓得那里有个正在熟睡的婴儿。

见此形状,张首席便要从这里闲话一番,打开僵局。

孰料,就在这时,白有思忽然开口了:“舅舅在荡魔卫数十年,身心牵挂于此,乃是人之常情,但现在的问题是,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而舅舅又是铁山卫中亲附黜龙帮与荡魔卫正统众人的根基……若是舅父大人不能振作,怕是反而会更加误事……舅父大人,这可是性命攸关,乃至于血流成河的事情。”

坦诚说,白有思这番话毫无技术含量,就是简单提醒局势严峻罢了,但妙处在于她的特殊身份。

天下数得着的宗师,黜龙帮内部一大派系首领、实权总管,大英皇帝的嫡长女,张行的唯一发妻……这个时候开口,反而轻易击破了张行没法击破的舅甥身份壁垒。

“白……白总管说的对,要不是忧心局势,我也不会让家里小娘带着外孙回这里躲避。”黄平反而无奈。“只是到底该如何处置?”

白有思这才看向了张行。

张行笑了笑,给出答复:“怎么处置都行,处置了就行……现在就把消息放出去,告诉上上下下,荡魔卫跟黜龙帮合成一家了,以后就是我当家,我现在就在舅舅这里,请铁山卫所有人都来,三日之内,愿意来的就都到舅舅这里来见见我,只要是过来坐下喝碗汤,握个手,就算是自己人……不是说什么前途,关键是刀兵之前,总要分个敌我。”

黄平点点头,复又来问:“那些战团呢?”

“只要是在铁山卫周边的,也请他们来。”

“总有人不会来的……”黄平还是有些黯然。

“战团还是铁山卫里的人?”张行继续来问。

“卫里到底没有撕破脸,便是存了一些心思,也不至于在这么短时间内冒着这么大风险翻脸。”黄平认真道。“而战团那里,本来也不会有人能自作主张,可肯定有卫里的人存心不良,然后鼓动着一些外围战团来闹事……”

“无妨。”张行依旧从容。“舅舅……战团平日里争夺场地,生意上起伏,肯定有些矛盾吧?甚至总有仇家跟友家是吧?”

“这是自然。”

“那就务必留心一下那些可能闹事战团的对头,到时候我让他们去控制铁山卫外围的局势……”

“这会闹出事的。”黄平急忙提醒。

“就是要闹出事来。”张行平静以对。“舅舅,你想想,三日之内,能闹出来多少事?而少数人闹出了事,其余人不就妥当了吗?这对全局是有好处的……你要想保全铁山卫,这是最好的法子。”

“不错。”白有思也开口提醒。“舅舅请想清楚,这是刀兵生死的事情,那些人自家去博,不管是自己心思还是乐意当人的刀枪,便也都由不得人了,生死也是活该。而舅舅这个时候要做的,便是抓紧时间利用三郎的身份和在这里的优势,赶紧把事情落实了,真要是拖下去,三郎走了还不能分野,会出大乱子的。”

黄平叹了口气,如何不晓得被这位外甥和大势逼到墙角的不只是荡魔卫、不只是铁山卫,也包括自己呢?

决议定下,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张行亮出身份,荡魔卫合并于黜龙帮的正式消息也传来,再加上李定之前的表演……三重压力之下,整个铁山卫立即陷入失序状态,上上下下惊疑惶恐之中纷纷来拜见张行。

朱司命的两个儿子都来了,朱穆本人没来,却也带着身体不好的借口让副司命过来了。

而张行在确定宇文万筹匆匆离开此地北进后倒是也没了多余的念想,只是一心一意、按部就班的操纵起了本地局势,这与朱氏父子的患得患失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们就是不相信,这事这么简单就行了,偏偏又不敢有所大作为。

平心而论,如果张行真的是如之前跟大司命殷天奇开玩笑那般,当日以残兵败将之身过来,那他肯定会拿朱氏父子搞事情,肯定会费心费力,想着怎么见缝插针,怎么利益最大化。

说不得就能上演一出跟之前对付陈凌一般的金锥戏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真不一样了,雪球已经滚起来了,黜龙帮的规制真的就是之前的东齐模样,这么大地盘,而且还在席卷之势中,这个时候,朱氏父子的事情只不过是茶壶里的风暴……无论是学李定一脚踢翻茶壶,杀个干净,还是学张行现在这样,将茶壶拎起来放在一边,都无所谓了。

实际上,结果比想象中更加顺利,最终闹腾起来的只有四个战团,却又因为察觉到气味不对,在第三日之前又有两个团首孤身前来谒见张首席。

这下子只剩下两个战团了。

不过,即便是只剩下两个战团,张首席依旧没有食言……四月廿五,黜龙军如约出现在了铁山卫的边界,并且在大头领刘黑榥的带领下以其实只是象征性的三个营兵力果断发起了攻击。

这两个战团哪里还有战意?

直接便要往北面奔马城去,结果被白有思路上截住一个,斩了团首,还有一个被刘黑榥紧追不舍,部众溃散,不得已自戕谢罪,以便部属投降。

战事没有半点波澜。

随即,黜龙军顺理成章,转身就开入铁山卫那座临山之城,并在张行军令下堂而皇之要求铁山卫提供军械补给,并要求所有来谒见过张首席的武装团体首领统一号令,抽调铁山卫直属力量与战团精锐准备向北参战。

这个时候,反抗也没有意义了,尤其是黜龙军后续部队还在陆续开进,而随着北地南部三城两卫中另一卫白狼卫也旗帜鲜明的投入到了进攻柳城战斗的消息传来,就更让人丧失对抗欲望了。

于是乎,张行也不多留,再度启程南下。

这一次,身边的人就多了一点,牛河依旧留在这里协助控制局势,但踏白骑重归了秦宝领下,继续充当张首席的直接护卫,病好的极快的封常封文书也带着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文书、参谋随行。

此外,还有一位来自铁山卫姓朱的客人,不是他俩儿子,而是朱司命本人,在张行强烈“建议”下,此时动身随行,准备去寻千金夫子养病去。

甚至,这里面还有张行的表妹和外甥……黄平要求的,理由是北地要打仗,他不放心……这当然没什么,可一上路张行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很多人都对张首席这个表妹和外甥的态度暧昧,不仅仅是重视,还有些避讳敏感之态。

但也马上醒悟……不是说自家这个表妹如何,而是说自己这个外甥是目前自己唯一有一定血缘关系的下一代,尤其是考虑到张行本人其余的亲属关系缺失,就更显得重要了。

偏偏白总管也在队伍里呢。

张行反应过来,却也懒得理会,反正孩子到了邺城,确实会教育环境更好一点,总不能撵回去。唯一的困惑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无论是他,还是白有思,似乎都对生孩子这件事情没有确切的追求。

这是夫妇二人不对劲,还是怎么回事?可为什么其他人都对此没有太多反应呢?

好像,好像,帮内许多同龄人也多没有子嗣?

据说是修为越高,子嗣就越少,可这正常吗?

“有个事情要告诉你们……”走到掷刀岭前的路口,早就从柳城方向过来的李定已经等在了这里,然后就在路边语出惊人。“十娘有孕在身,我已经让她提前回去了。”

张行和白有思明显都懵了一下。

然后不及恭喜,张首席就进入到了政治动物模式:“这是好事,让她去邺城,等开会时推你做北面主帅一定轻松不少。”

李定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孩子的缘故,虽然还是嘲讽,语调却朴实了许多:“我便是将她留在身侧,你难道没本事推我到主帅?”

张行干笑了一声,却又来问:“如何数年不见开花,今日结果?”

“你说为什么?”李定昂然道。“修行之事耗时耗力,所以修为之辈本就子嗣艰难,何况咱们生逢乱世,之前五六年最好的时候整日四处奔波,常年宿在军营里,聚少离多,也就是这半年,你强行压着帮里歇了半年,帮中这些头领才出了些子嗣……”

张行想了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白有思倒是一语道破:“可是按照日期,十娘应该是在幽州乃至于在北地怀上的,跟之前半年停歇有什么关系?何况别人四处奔波聚少离多是真的,十娘却常常随你身侧,哪里要这么计较?”

李定一时讪讪。

张行倒是没计较这个,反而例行思维跳脱:“可曾取了名字?”

“你在开甚玩笑?”李定一时发懵。“男女都不知道。”

“若是生了男孩,就叫悟空,若是生了女儿就唤作沉香。”张行想了一想,怎么都没法将哪吒二字说出口,这不成字呀。

“悟空倒也罢了,还算有些经学影子,沉香算什么?”白有思都听不下去。“女孩子如何能用香料取名?”

张行只能点头:“那就叫李贞英。”

“别胡扯了。”李定无奈至极。“我找你来不是送行,也不是说这个的,只是不好瞒着而已……张首席,张三郎,你将北面托付给我,有一个地方就显得重要了……幽州你准备交给谁?”

张行肃然一时,却又反问:“你觉得谁好?”

李定看向了白有思。

张行立即摇头:“不行,我也不瞒你,我准备让三娘去做南面元帅。”

白有思面色如常,俨然是夫妻间讨论过此事。

“若是这般,为何让三娘来大行台做总管?不继续去领兵,顺势转向南方?”李定略显不解。

“因为南面和北面不一样。”张行肃然道。“南是佯攻,北是实攻。南方本就有淮右盟的兵,咱们只要以少部分精锐攻击特定城市,沿着大江控制局面就可以,北面则是大兵团野战,是一刀毙命。所以,要让三娘先掌握类似于之前靖安台那种力量,同时让你先经营北地,做好准备。”

李定想了一想,也点头赞同:“不错,若是三娘往南路走,必然能让白横秋侧目,三娘的修为也适合在南方施展。”

白有思低头不语,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自己的身世。

与此同时,张行微微颔首,再来询问:“三娘之外,可有人选?”

“你让徐大郎留在幽州如何?”李定继续来问。“他虽有些心术不正,但仅论天赋和能耐,绝对是帮中翘楚,你看柳城的事情,他支援的极快极好,他在幽州坐定,对我助力最大。”

“其一,徐大郎我要放在身边当中军元帅。”张行立即摇头。“其二,把他放到地方上对他来说对帮里来说都未必是好事。”

“那……要不把幽州一并划给我。”李定图穷匕见。

“不可以。”张行摇头以对。“不光是帮里不能同意,更重要的一点是,一旦把幽州划给你,白横秋就会警觉了。”

李定沉默以对,半晌方才颔首:“有道理……那你准备安排谁来幽州?”

“窦立德如何?”张行也不遮掩了。

“窦立德……”

“窦立德这个人好就好在他擅长处理关系,而且幽州这般大,能调过来的人不多……”

李定终于无话可说:“也罢,窦立德总比单通海强……”

“我回河北,先见一见雄天王、徐大郎、窦立德、洪长涯这些人,透透风,协调一下,这些是帮里真正的核心,总得尊重他们的个人想法,然后再回邺城。”张行想了一想,给了最后答复。“但你放心,一切的布置都要服从咱们的大方略,我就是要借你李四郎的雄迈来定胜负,若是窦立德不来,我就把小周调来。”

李定叹了口气,只能点头:“你最好说话算话……最后一件事,你回邺城不能待太久,要快点发兵支援,按照你之前传来的说法,听涛城前要有一场大战,战场已经铺开了,我兵力不足。”

“这是自然。”张行点头。“北地的事情,无论如何不会拖到冬日的。”

二人说定,终于放行。

而张行这一次则是畅通无阻,直入幽州。

抵达幽州,喊上镇守幽州的徐大郎说了些话,问了下河北情况……说是询问,其实张行此番进入北地只不过是一个月,并没有哪里翻天覆地,甚至河间和幽州的人事安排都没妥当呢,唯一的重大变化是单通海进入晋北,联合洪长涯与大英的兵马在山地里做了一场,却不分胜负。

当然,对于黜龙帮而言,打通晋北,本身就是一个胜利。

于是张行复又四下传出哨骑,点了河北北部周边几位要害人物,要他们来见,却不是往幽州,而是往南下道路上雄伯南雄天王的驻地。

也就是当日徐水之战黜龙帮的战后大本营处。

更加庞大队伍继续向前,抵达彼处时已经是五月上旬,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好在此地作为之前一战的战后大本营,很多建筑都齐全起来,围绕着之前他们屯驻的市集,甚至有些城市的感觉了。

而因为距离和轻车简从的原因,此时窦立德、洪长涯、冯无佚都已经抵达,只单通海还在晋地驻扎。

张行见了几人,却没有搞什么场面话,也没有着急公开谈论正事,而是直接让三人先回营,自己则是先带着白有思、徐世英与雄伯南匆匆做了说明,算是先行得到了雄伯南的认可。

随即,就在当晚,开始分批召见那三人。

先见的是窦立德。

窦立德来到此处,只见星光之下的一个小院,外面全是踏白骑,秦宝亲自领着巡视,内里却居然只有张、雄、徐、白四人,联想起白日不急脸面的将自家三人各自撵回,却是心中猛地一跳,晓得是要说关碍大事,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以至于张首席亲手给递了一碗冰镇酸梅汤都忘了喝。

而送完酸梅汤后,张行便也开门见山:“窦龙头,马上去邺城,有个临时的大会,我们想请你会后转到幽州去起行台,做幽州行台的军政指挥。”

坐在对面条凳上的窦立德听到这话,一半放下心来,一半却也有些犹豫。

放下心,自然是因为幽州位置紧要,地盘也大,相比较留在之前的将陵,肯定是往上走的,而且他也有信心梳理好幽州复杂的关系,安抚好本地人心,甚至将这些人收拢起来,围绕着他窦龙头一起进步。但犹豫,也是有道理的,这几个月窦龙头自问也有些思索……黜龙帮横扫河北如卷席,甚至如今北地也大举入手,这种情况下,继续留在地方上做个管着几郡地盘的行台指挥,果然是进步吗?

“首席,天王,照理说幽州极盛大,让我来管,是首席信重我。”窦立德没有犹豫,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可是,我本就是河北义军出身,又在河北做了龙头,大行台里一直对我有说法,说我要挟河北地方来自重,现在又去幽州,若是经营久了,怕是闲话更多……首席,我不怕,不怕累,只怕被帮里嫌弃,若是可以,我倒是想去大行台做些事情。”

张行点点头,却看向了徐世英。

徐大郎即刻开口,却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窦龙头,当日我们黜龙帮起兵,喊得是剪除暴魏,安定天下,到了现在剪除暴魏实际上已经成了,可安定天下还没有,替天行道也在路上,你觉得咱们如何能安定天下,又如何替天行道?”

窦立德一愣,缓缓来言:“我觉得,只要能做到替天行道,就能收拢人心,壮大力量,到时候自然能安定天下。”

“是这个道理,但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问具体如何操作?”徐大郎不由失笑。“比如军事战略上的操作与安排。”

“徐副指挥有话直说。”窦立德无奈至极,他懂个屁的具体军事操作。“军务上我素来苦手。”

“不瞒窦龙头,其实张首席作为北地人,却是早早起了一个基本的念头,来对付咱们最大的敌人,也就白英。”微微风中,徐大郎先以手指西南。“东都是天下之元,不得不争,而司马氏在东都,虽然有识之士都晓得,他们迟早会为他人做嫁衣,可司马正之强,东都之坚固,粮储之深厚,真要是争,怕是要血流成河,要精疲力竭,要命悬一线的……所以,首席的意思是,他率河济之众,以大行台为辅,不能说佯攻,而是耗在彼处,拖住司马正与白横秋这两家主力,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能让白横秋得了东都天元。”

窦立德没有说话,而是极为严肃的认真听讲。

“随即,以李定李龙头为首,集北地之众,辅以河北之经济,渡苦海,伐巫地,然后南下取白英之脊,则大事可成。”徐世英继续来言。“若有必要,还可以遣一大将南下,扼大江,逆流而上,分白氏之力……此所谓,明取东都,暗渡苦海之计!”

窦立德懵在了那里,他的军事眼光没法让他去评判这个计划的优劣,但是他很快就又意识到,这种级别的战略计划从来不是优劣的问题,而是可行性。

且只看眼前四人,俨然都是认可的。

没错,这就是张行一直以来的一个军事战略计划,从一开始的腹案,到与白有思的私下讨论,再到必然的执行人李定认可,然后是与陈斌、徐世英、马围三人的透露,接着是此番北地之行,白有思和张行分别亲眼目睹了北地的战争潜力和客观可行的地理条件,终于是决定将方案在最高层摊开了。

其实,这个计划并没有什么真正出奇的地方,这种局势下,东都必然是要争的,但因为司马正的存在,导致东都这个必争之处太硬了,硬到让人生畏偏偏还不能放弃。

那还有什么法子呢?

只能是咬住东都的同时,从南北两个方向找法子。

南边好说,不止是黜龙帮会派大将南下,白横秋也一定会派大将以方面之任从大江处绕行,以图包围东都。

而北面呢,北面当然是渡苦海,借巫地再南下……只不过,迄今为止,这个世界还没有人进行过这个路线的尝试而已。

这些人之前同意,本质上也是因为就没有别的路可走。

“老窦。”张行见状缓缓提醒。“这个策略,目前只有这里的几人和李定李龙头、陈斌陈总管那里有些知晓,马分管也晓得额一些,你是第八个知道的……有什么看法吗?”

“要我说看法,我如何能与首席、李龙头、徐副指挥相比,若是你们觉得可行,那就可行。”窦立德咬牙道。“所以,让我去幽州,是要为李龙头做遮掩和辅助?”

“是。”

“那我愿意去!”窦立德霍然起身。“我怕的,只是自己被帮里空置,不能尽力做事情罢了,若是能为北路主攻辅助,自然尽心尽力。”

“好!”张行立即颔首。“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请冯公和洪龙头来。”

窦立德如释重负,重新坐回去,本想问问张行,自己到幽州,将陵行台怎么处置?谁来接手?但目光一扫,发现自己坐的条凳与对面四位对着,明显是被召见的样子,不由心中微动,于是站起身来,从容挤到了斜对面徐大郎凳子上,乃是摆出了一副等待召见他人的形态。

也不嫌天热的。

而片刻后,冯无佚与洪长涯过来,后者端着冰镇酸梅汤落座的时候,还觉得奇怪,为何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是热的……难道有人坐过不成?

见到两人,张行也没有多余客套,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洪龙头,自从当日白总管晋北一行,助你起事以来,晋北一直立场坚定,自认黜龙帮一脉,当日遣尉迟融来救,更是铭记于心,何况你谨守晋北,多年不失,委实了得……现在帮内联通一体,你可有想法?是要入邺城大行台做事,还是继续在地方立行台?”

洪长涯晓得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却是立即起身行礼,说出了自己早就坚定好的想法:“首席明鉴,我们这些人之所以起事,是因为当日白横秋为政偏狭,以晋北地广人稀,纷乱难治,非但不救灾荒,反而将我们这些所谓晋地纷乱之辈尽数撵了过去……首席,无论如何,请留我们在晋地前线。”

“好。”张行点头。“那来武安如何?”

洪长涯一愣,还没开口的冯无佚也愣住。

“武安行台,原本有武安郡、襄国郡、赵郡三郡,我现在加上恒山郡,一并与你,请你替我防备兼渗入晋地……如何?”张行继续来问。

洪长涯仔细一想,也一时无话可说。

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行台人口、经济、地盘都比晋北穷荒且不全的三郡要好,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三郡也的确符合自己刚刚要求的对晋地前线,挨着自己老家,更重要的是,这个行台的设立,明显是充当了整个河北精华之地防护的……仅此一条,不能说人家有什么歧视,或者什么不信任的说法。

说白了,是收编,是兼并,是要吃掉你,但条件很好,面子里子都有……唯独,唯独若是信任,让自己留在晋北又如何呢?不更省事吗?

一念至此,洪长涯认真来问:“若是这般,敢问张首席,李龙头又去何处安置,晋北又谁来接手?”

“李龙头要担任北面元帅,扫平北地之前,这个行台也只是空置,我也与他说好了。”张行说着,看向了雄伯南。“至于晋北,我想让徐州行台的副指挥周行范接手。”

雄伯南想了想,也只是点头。

洪长涯当然知道周行范是张行心腹中的心腹,却是愈发不解,这个晋北三郡这么穷,只守着苦海……

而这个时候,似乎是猜到了对方想法,张行也笑道:“不瞒洪龙头,我准备让周行范适应起来后,将幽州靠近苦海的地方一并分过去,让他仿效当年的于叔文……届时,晋北不止是应对晋地的前线,也是借着苦海控制北地局势的要害”

洪长涯立即点头:“张首席若有此番计量,在下无话可说,愿意移镇。”

张行这才看向冯无佚:“冯公,武安行台的事情还要劳烦你多多协助洪龙头。”

冯无佚更是无话可说。

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妥当,倒是窦立德还记得将陵行台的时候,便正色来问:“首席,将陵行台可有安排?”

“有。”张行笑道。“将陵不设行台了,济北也是,河间也不设了……便是魏郡也不设了,这些个远离前线的行台全都撤离,然后统一归大行台直属,军政分离。”

窦立德一惊,复又来问:“可要是这般,柴、魏两位龙头要如何,都入大行台吗?”

“大概如此吧。”张行言辞闪烁,且忽然转移了话题。“诸位,你们说以这个地方的规制和新纳的屯田兵,足以新建一个县出来吧?”

“是。”雄伯南立即接口。“我之前就与大行台那里说了,这里安置的俘虏太多了,部队往来,物资运输,也把这里给带起来了,可以专门派人来管……是可以新建一个县。”

“那我来起名字如何?”张行端起酸梅汤起身自顾自言道。“三辉分日月,普照天地,而日月合为明,可见三辉既明……黑帝爷只敬天地人,我们后人不敢这般,还要敬一日二月四御,此地就叫做兴明县如何?”

众人尚有些发懵,却先觉得周围风起,晃动星野,而头顶双月,虽非月中,却也莫名更加明亮起来,白有思更是猛地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张行端起酸梅汤一饮而尽,然后举空碗对月:“三辉流转,大明终始,四御分野,则黜龙以登天……诸位,若是能尽得天地运转之机,那我大明天下无敌呀!”

几人终于醒悟,窦立德更是莫名有那么一丝心痛……大明是个什么鬼呀?非得蹭三辉,多俗啊!他都想好了的,叫大夏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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