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天气尚未完全转热,而在张行转入中镇抚司之前,东都就忽然变得气氛紧张了起来。
原因再简单不过,杨慎谋反大案被转交给了刑部,结果刑部尚书张文达一上来便摆出了要从严从厉的姿态。
这等泼天的大案,偏偏主谋杨慎本身是上柱国,是开国第一功臣、故宰相兼上柱国杨斌之嫡长子,所谓门生故吏满天下,姻亲世交遍两都,一旦要瓜蔓抄起来,那可就乐子大了。
所以,东都豪门人人自危,依附豪门的各类人士也都道路以目,小心翼翼起来。
其实,杨慎这个案子,一开始当然是靖安台来做的,而且应该是靖安台中丞兼宗室大臣曹林亲自负责。但曹林一开始给出的方案是只诛首恶,不做过度追究。结果就是,南衙宰执们一致同意,然后送入宫中,当日就被宫中一声不吭打回来了。
皇帝、天子、圣人,总之就是那位早在先帝时便领兵征伐南陈,公认的文武韬略、聪明神武,号称人间至尊的存在,没有任何批示,没有任何语言,直接将联名奏疏送回。
没人敢轻视圣人的态度。
于是,南衙诸公稍作讨论,倒也爽快,立即将此事移交给了御史中丞负责。
结果,御史中丞窦尚回去捣鼓了一圈,拿出了一个稍显严厉的处置方案,南衙诸公再度转入紫薇宫,却又被送回。
这个时候,按照规矩,正该刑部接手。
于是,南衙诸公便正式移文刑部,着刑部尚书张文达来参详一个方案。
且说,这件事情跟东夷大败作为眼下朝局最大的两件事情,所有人都在盯着,而随着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揣测了多少回紫微宫圣人的心思,早就不耐烦了。
刑部尚书张文达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既然接到南衙诸公的传文,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靖安台汇总人犯与谋逆过程的信息,反而在沉默三日后忽然公开上书。
在这封堂而皇之经过南衙-北衙进入紫微宫的奏疏里,张文达公开指责南衙诸公因朝臣多与杨氏、李氏有姻亲故旧,不顾杨慎罪大恶极、祸乱天下,居然为百官所裹挟,轻易动摇立场,尸位素餐,有负圣人信任。
至于靖安台中丞曹林、御史台中丞窦尚二人,当然是居其位不思报国,反为舆论钳制的无能之辈。
最后,张文达又专门指出,二征东夷大败,不是朝廷谋划有失,不是大魏兵将不勇,不是圣人不够德昭天下,根源正是杨慎小人处心积虑,陷圣人与朝廷于险恶,害天下与四海于分离。
这样恶劣的罪犯,若不能清查彻底,株连党羽,国家是不可能安定的,便是白帝爷说不定都要鄙夷国家司法的力度,不再庇佑国家的。
奏疏入宫,圣人即刻加张文达刑部尚书参中书省庶务,并将张文达的奏疏发回南衙……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俱在与大内一墙之隔的紫微宫南部,共用一殿,合在一起便是代表了宰执权威,平素称之为南衙的存在,换言之,张文达一封奏疏就让自己成为了他指责的南衙诸公之一了。
而到此为止,南衙诸公哪里还不明白圣人的意思?
于是很快,南衙便重新上奏,请以刑部尚书参中书省庶务张文达总揽杨逆案与东夷军国事宜。
这一次,大内立即准奏。
“所以这就折腾起来了?”
中午时分,旌善坊旧中桥上,今日刚刚换上一身锦衣的张行正在旁边孩童艳羡目光下喝着寒气四溢的酸梅汤,刚才半日,他都与秦宝一起一边望着北面热火朝天的场景,一边聊着相关事宜。
彼处,数不清的刑部兵丁、杂役正在将一车车、一担担文书自北向南来运,根
本不需闲杂人等穿过,再加上许多满头大汗的刑部吏员,许多看热闹的闲人,也几乎堵塞了道路,让第一天来办入职手续的张行不得不堂而皇之的与秦宝一起当众摸鱼。
“张兄说反了。”秦宝咽了口酸梅汤难得撇了下嘴。 “这是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刑部难得压了咱们靖安台一回,这些日子可劲折腾,指着杨逆的案子吹胡子瞪眼,要人犯、要文书,连一张纸都要台中相关人等签字画押,稍有不对就要把人全都叫来重新来过,谁要是敢不来,就趁机闹事,把欺君罔上的帽子直接扣下……上下都说,刑部此番就差没趁机抄了靖安台了,台中何时受过这种气,偏偏又没办法。”
张行端着酸梅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也要理解嘛,刑部也是多年被靖安台欺压着,一朝翻上来了,撒点气算什么?”
“说句实话。”秦宝闻得此言,看了看周围,低声相对。 “要不是台中上下被这事烦着,河对岸那事,怕是没那么轻松过去……张兄你也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得了便宜不卖乖,干了好事不留名,岂不是衣锦夜行?”张行恬不知耻,当场驳斥。
换成别人说这般话,秦宝肯定要泼汤断交了,但他情知之前的案子里,眼前这人固然是在为他自己快意恩仇,但也隐隐有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之态,偏偏也是没有留名的……反而不好多说。
实际上,二人眼看着北面刑部的人手队伍渐渐疏离,一口气将酸梅汤喝完,准备动身入台时,秦宝方才发现,张行身后那摊贩的大半罐酸梅汤,早已经寒气缭绕。
而俨然,做了好事的张巡骑也是没有留名的。
闲话少讲,道路通畅,两名锦衣巡骑昂然入台,但说是 “入台”,其实是上岛。
靖安台的位置非常有意思……整个东都城讲的是一个法天象地,北邙山和洛水被广泛应用到了极致,而紫微宫与西苑自然要大面积引用活水来布置,最后却又从皇城东面的排水系统涌出。
这个排水系统唤做泄城渠。
同时,洛水又引出两条人工渠,一条从城内分道,自南向北,一条在城外就已经分道自东向西,分别通往皇城北面和东面的武库、仓储,乃是正经的漕渠。两条漕渠与泄城渠在皇城东面偏南的地方打了个结,天然形成了一个城中潭,并围成了一个岛。
没错,靖安台总部与中镇抚司的刑狱系统,便坐落在这座岛上。
“听台里老人说,这个岛,原本唤做立德坊,得名于隔潭相望的承福坊,而承福坊得名于皇宫东南专门用来交卸漕渠货物的承福门,乃是一环套一环的。”过了桥、踏上岛,秦宝便自动开始充当起了导游。 “甚至原本是有居民的。但后来东都人口越来越多,漕渠越开越宽,西苑的水域面积也越来越大,使得南面水潭越来越宽阔,立德坊的面积也越来越小,就干脆把居民迁了出去,如今是靖安***占。”
张行点点头,没有做多余评价,但心中却已经有些思索,背靠皇城、环境封闭、自成体系,很容易就能培养起归属感和独立性来,怪不得秦宝不过比自己早入锦衣巡骑大半个月,就已经是一口一个咱们的了。
“那是什么?”转过弯来,被水潭旁边的土丘与树荫所遮掩的建筑群映入眼帘,而张行首先注意到了一座与其说是楼,倒不如说是塔的奇怪黑色建筑。
不高,五六层而已,但已经足够令人瞩目了。
“我就知道你要问。”秦宝笑道。 “那是咱们马上要去的地方……最上一层是中丞的地方,他平素上午在南衙论事,下午在此处办公,因为没有姬妾子嗣,晚间十次里倒有五六次宿在这里……至于下面几层则是考核、升迁的部门,与人事档案所在,东镇抚司总旗以上,中镇抚司与西镇抚司虽是一小卒的升迁提
拔,都要在下午进行的。”
张行会意,继而心中一突,顿时有些紧张起来,然后立即低声来问: “前日是不是你告诉我,说中丞是一位大宗师?”
“是。”秦宝立即,眉飞色舞起来。 “正是知道了中丞修为,我才敢肯定,原来修行与做官是两不耽搁的……”
张行无力吐槽。
宗室出身的大宗师,一生没有婚育,年纪也比当即圣人大了两旬,要是当不了大官就怪了。而他紧张的地方则在于,这种人物,所有人事升迁都要亲自过目,天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说法。
“不必紧张。”走了两步,秦宝似乎反应过来,赶紧安慰。 “中丞对底层巡骑非常和蔼,我当日也见过一回的……”
张行心中已然无语,但都走到这里来了,难道还能回头,便干脆点点头,与秦宝缓缓往塔下行来。
抵达塔下院前,秦宝上前递上腰牌,稍作说明,内中立即便让开路来。
而待二人进入塔下大院,即将入塔前,秦宝忽然驻足开口:
“张兄,接下来我不能随你入内的……不过,我这人虽素来佩服你见识,今日还是忍不住想抢在里面校事官前面考校你一下……你可知道中镇抚司著名的天牢在何处?”
张行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身前塔上,犹豫了一下,以手指向了脚下。
秦宝登时无语: “你怎么知道?”
张行没有吭声,只是反过来摊手……这T不该是常识吗?有真气的世界里,还有比一位大宗师更稳妥的狱卒?
宝塔镇河妖嘛!
甚至秦宝一问,张行方才醒悟,怕是这个塔根本就是压着天牢建起来的。
不过,眼下不是闲话的时候,张行摊手完毕,直接低头迈入了五层黑塔。
“姓名。”
刚踏入塔内,便有声音传来。
张行环顾四周,见到周围空空荡荡,立即向上看去,果然在正前方的二楼曲台上看到几面屏风,屏风后人影晃动,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
想了一下,张行决定不惯着这些面试官,直接在一阵怪异的沉默中扭头上了二楼,然后在二楼许多忙碌的文吏瞩目下找到了屏风,并在屏风后见到了一位黑绶、两位白绶,正人手端着一杯凉茶,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这时,他才认真拱手行礼:
“刚才不知道是哪位上官询问,是否是询问在下?在下张行,原东镇抚司东都部第五队巡街军士,奉命入职锦衣巡骑。”
“我没问你这么多。”
半晌,那名黑绶方才冷冷出言。
“是,在下张行。”张行重新拱手。
黑绶试试盯着对方,终于再问: “为何上楼来?”
“为了礼貌。”张行再三拱手行礼。 “在下刚刚在下面,虽不知是何人相呼,是何品级。但既然是在台中要害之地,便应该是靖安台的同列才对……既为同列,出则同生共死,入则同甘共苦……哪里有隔着屏风遮着脸,大呼小叫,刻意疏远离间的道理呢?”
周围安静的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到,而这黑绶与两名白绶几乎同时往上望去,复又同时收回了目光。
隔了片刻,还是骑着一名白绶无奈拿起身后长案上的一张纸,蹙眉来问:
“入职锦衣巡骑?白巡检荐入?原来是净街虎?”
“是。”张行无语,这不还得还得再问一遍吗?
“你知道你档案有问题吗?”拿着档案的白绶愈加蹙眉道。 “便是父母不在了,可是总该有其他亲眷吧?为什么全然没有标注?活了二十三四岁,朋友、邻居也该有的……按照规矩,得有五个认识你五年以上的作保,才能算你是个
清白出身,结果这上面却只有……”
话到此处,随着黑绶一声闷哼,白绶立即停止,然后抬头去看张行: “不管如何,你得把这事说清楚,否则我们绝难录档。”
“其实非常简单。”张行叹了口气。 “我数日前还跟柴常检说过此事……不瞒几位,我是原中垒军军士,落龙滩几乎全军覆没,我孤身逃出……”
“脑袋受伤了,想不起来了?”黑绶语气稍缓。 “怎么说呢?兄弟们也不是为难你……你这个描述,是不能服众的,最明显一个,若你是东夷死间怎么办?”
张行无话可说。
他要是知道怎么说,早一开始就来这里报道了。
但他也不担心,因为白有思既然让他来,就说明有人会为他回答这个问题。
果然,就在此时,一阵铃声忽然从上层不知何处荡起,黑绶面色一肃,抬手向上: “去三楼吧……档案这里不用你管了。”
张行沉默向上,到了三楼,却见到又一名黑绶宛如铁塔般立在此处,不过这一位的要求,倒是非常简单。
“寒冰真气是吧?运足力气,当胸打我一拳!”黑绶昂然呼喝。
张行也不客气,反手便是一拳,结果下一刻只觉得拳头真就如砸到一个人型铁塔上一般,疼痛难忍之余,整个身子更是直接后退了七八步,差点没从楼梯口滚下去。
“正脉通了五条,反应、力度都还不错,是个好苗子,但远不如上次白巡检荐入的秦二郎有天赋。”黑绶一抬手,往上指了指。 “上去吧!”
张行强忍疼痛,走上四楼,然后肝颤的看到了一位不认识的中年朱绶立在四楼正中空地。
下一刻,朱绶平静说出了一句话来: “也打我一拳!”
张行怔了一怔,只觉头皮发麻,恨不能立即逃窜。
实际上,他似乎真的脚下一软,转身往楼梯口走了两步,但也就是这时,随着身后传来笑声,刚刚走出两步的张行咬牙转身,却是运气全身能调度的寒冰真气,脚下一蹬,奋力一拳往对方脸上打去。
中年朱绶明显怔了一怔,似乎是没想到有这一出,然后下一瞬间,几乎是本能一般身上泛起耀眼金色辉光来。
张行一拳打了过来,预想中的疼痛没来,反而觉得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而很快他就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名没有着冠,身着紫袍的老者突兀出现在中年朱绶面前,一手便隔空捏住了那宛如实质的光芒,而自己身后则是刚刚随手把自己放正的白有思。
没什么可说的,紫袍老者只能是大魏皇叔、定国公领御史中丞曹林,他和白有思本来就在上面。见到下面要出事,一起下来救了人。
当然,谁先谁后,各自来救谁真不好说。
“薛亮!”场面安稳下来后,曹林当场呵斥。 “我就不问你为什么忽然起了调戏下属之心,不好好考校他刑案常识,以至于差点酿成事故,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居然没想到人家能打一个回马枪吗?就你这个通脉大圆满的修为,谁给你的胆量小觑一个大活人了?”
那姓薛的朱绶羞的满脸通红,当即拱手: “请义父责罚,”
然而曹林根本不做理会,反而展颜来看张行。
而这位头发花白的定国公虽只是展颜一望,却如鹰目电射: “张行是吧?思思要用你,自然有她道理;愿意保你,我也愿意信她……但该有的说法还是要有的,你在二楼过于油嘴滑舌了,我不喜欢,须知,即便是同列,上下尊卑总该要有的。但二楼也好,三楼也罢,到四楼都还有一份胆气在胸中,而且越来越足,刚刚那一拳更是出色,便是没有思思来讲,我如今也愿意认你是个豪杰,纳你入台的……趁着殖业坊没关,出去随秦二郎领钱,
给自己买匹好马来,从今往后,你便是锦衣巡骑了,与净街虎不是一回事,出入不要坠了老夫的面子。”
刚刚喘匀气的张行赶紧在白有思身后俯首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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