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中的辩论大赛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如果把它理解为大宗师加持下的政治、外交***,就显得很容易理解了。而在此基础上,因为天地元气引申出的修行体系隐隐约约跟一些形而上的东西相连,那么大宗师们作为这个世界最接近世界本质的凡人,想要趁机讨论一些理论上的玩意,也是理所当然。
唯一的问题,其实就是安全保证。
回到现实中,各方面的情况也都不一样……如薛常雄、李定这些人,虽然事实上在割据,但跟大魏朝廷依然有惯性上的政治立场联结,所以他们在获得主办人张伯凤的安全保证之余,也不太担心曹林的态度。
也就是黜龙帮首席张行和英国公白横秋心里会犯滴咕。
故此,白横秋选择了避而不至——这似乎验证了某种说法,英国公其实没到大宗师水准,否则何至于怕了曹林,不敢来到中立的河北红山之地?
想想也是,大宗师哪里那么容易?
当庐主人韦胜机早几年就号称即将成为第十二位大宗师了,结果一直到现在都不是,甚至有传闻说,韦胜机之所以选择接受调令北上抗击巫族大军,本身就是受滞于境界,这才主动入世,尝试用战争这种最常见的升级手段来寻觅机会。
当然,这就扯远了,回到张行这里,在得知英国公不会赴会且王怀绩愿意参与担保以后,从个人安全角度他倒是完全放心了,其他人也多放心。
但依然还是有一个小插曲。
那就是在绝大多数人都迅速通过表决,同意了张行亲自带队参与此次***的同时,将陵行台的副指挥,留守的内务总管陈斌却坚决反对如此……怎么说呢?这也只是一个小插曲,因为事到如今,大家也都渐渐知道了陈斌的为人,这是一个极端务实、保守、功利的人。
张行、魏玄定、雄伯南,包括崔肃臣在内的那点键政嘴瘾、人前显圣、追求认可、理想展示的心态,在这位看来一文不值。也就是谢鸣鹤的外交能起一点表面作用,但实际上依然无用。
不过,这只是陈斌一人的反对,河北其余大头领都已经赞同,张行也准备继续参会。
到目前为止,按照最终讨论的各种预桉来计,只有一种情况会让他们停止赴会,那就是曹林在知道英国公拒绝前往之后也不去红山了,并有趁机进军魏郡、武阳的趋势。
当然,这是一个需要观察的情况,做好预桉,见招拆招就行。
而且事实上,这一幕也并没有发生,包括张伯凤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专门通过李定向张行转达了曹林将会继续赴会的消息。
于是乎,正月廿四日一早,春雨稍歇,南风不断,随着徐世英、王叔勇、贾越、徐师仁、牛达五营兵马已经提前抵达位于清漳水以北的魏郡、武安郡、武阳郡三郡交界处,张行、魏玄定、雄伯南、崔肃臣、周行范、王雄诞、马围、贾闰士几位头领,也还是在一营兵马的护送下往西面红山进发了。
红山位于河北西面山脉中段,绵延百里,横亘襄国郡、武安郡、魏郡,而张行一行人乃是先在魏郡境内西行,当晚抵达的是红山南端脚下,然后方才启程往北面武安郡的红山主脉而去。
其中,王雄诞率领张行本营直接留在边界点的红山下驻扎,进一步充当接应支点。真正随张行等人顺着红山进入武安郡范畴内的护卫,不过两三百人而已,而且还有一队巡骑。
这在红山主脉脚下周边两城一镇数量达到八千的武安郡卒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抵达红山主脉山脚时乃是廿四日晚间,此时天色已经昏暗,瞅着山下大营、城镇的气氛都还算妥当,如周行范、崔肃臣等人早早去吃饭歇息,而如谢鸣鹤、雄伯南、魏玄定等人却早有相识,乃是不顾天色暗澹早
早便去寻故交做交际,便是张行也直接要求护送引路的苏靖方带他去见了李定。
两人这次见面,气氛随意了许多,连着张十娘也在,便一起吃了饭,饭后,张三郎撵走了张十娘,说是难得相会,要与李四郎同塌抵足而眠,张十娘虽然不乐意,却也不好拒绝,只能离开,李四更是一声不吭。
然而,二人转到后面房内,也不点灯,只开着窗户,闻着春风卷动院中落花带来的余香,各自坐在榻上,面面相对,却一时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半晌,还是张行从外面暮色中的 “风卷花飞”收了目光,率先开了口: “听说罗术居然也派人来了?”
“对。”李定回过神来,认真来答。 “幽州第一高手魏文达来了,但只是个名义上的首领,真正能说上准话的,是他的侍从十八骑出身的两个亲信,白显规跟张公慎。”
张行立即 “哦”了一声,俨然并不意外。
“曹中丞还没来,但他是大宗师,说来就来了。”李定继续言道,更像是没话找话。 “薛常雄已经来了,就在东面邯郸,没到这边山脚下;张老夫子在西面武安县那里,这几日见了许多本地人;王怀通和王怀绩也在武安,陪着张老夫子呢;还有冯无佚冯公,也到了,就在这镇上……其他的人来的也不少,这边几位太守,那边几位将军,还有李氏、卢氏的族长,也都差不多……民间的寻常士人、修行者、二流三流世族的子弟帐来,那就更多了,连商贾都来了不少。”
“毕竟是两位大宗师打底,宗师也有三位。”张行失笑道。 “哪怕是平常年月都少见,何况是眼下局势?便是不敢来的,也得派个探子,更不要说真心想听的了。”
“不要妄自菲薄。”李定顿了一顿,认真提醒。 “这还是正月,整个河北最受瞩目的,其实还是你们黜龙帮,还是你们年底破黎阳仓大放粮,曹中丞也好,张夫子也罢,两位大宗师,也都是为你们才来的河北,其他各处,也都是被你们卷动。”
张行点点头,昂然自得: “诚然如此,深以为荣。”
李定一时卡住——他本意提醒对方是众失之的,结果对方却是深以为荣,他还能说什么呢?
另一边,张首席非但不急,反而继续缓缓来道,似乎有自得之意: “不瞒你说,此事后,便是我们帮内,都难得团结了不少……许多人便是有些不同想法,也愿意先努力做事,顾全眼下,居然比之前氛围要好上许多。”
李定想了想,立即摇头: “你们帮中忽然团结我是信的,但怕不只是开仓放粮,还有曹皇叔忽然到河北的缘故……人不都是这样吗?遇到危险就抱团,没了危险就散开。”
“不错。”张行想了一想,居然无法驳斥,便也点头。 “但所谓锤炼二字,便在于此了,经历几次,也就历练出来了,未必会散。”
“那得是铁,不怕锤炼。”李定依旧摇头。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现在你们到底还没有挨到这一锤,若是真锤下来了,你们又只是泥瓦陶瓷,反而是要被一击锤碎的。”
“这就无话可说了。”张行依然含笑。 “只能看锤子落后的结果。”
看到对方浑然不在意,李定一时也无话可说,更没有愚蠢到问对方后不后悔之类的话。
“那你呢?”见到对方闭嘴,张首席立即反扑了回来。
“我?”
“对。”张行戏谑道。 “莫要装傻。”
“自从你们开始放粮以后,我这边其实就没什么意思了。”李定无奈干笑道。 “你们黜龙帮或许是镔铁,或许是陶罐,我这里注定只是个陶罐,经不得锤了。”
张行微微一怔……无他,他是真没想到,连李定这么骄傲的人如今也直接低头了,最起码承认自己的不足了。
这当然是个好兆头。
“但你不要以为这就如何如何了。”李定自然看透了对方心意,便继续苦笑道。 “我这里是个陶罐,经不得锤,却也不能保证你们黜龙帮就是烧红的镔铁,耐得住锤,说不得扯了许久,等到这次之后人家曹林奋力一击,你们黜龙帮便也要七零八落……再说了,我们武安这里既算是个陶罐,大宗师便是铁锤,而如今铁锤落到红山上,我便也只能一声不吭,等到大宗师离开再说别的,在此之前,只能人家大锤说什么,我们就去做什么。”
张行当然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所以一时间有些冲动,想要催逼一下对方,就此了断此事,但想了想,还是强行压住,却又来笑问: “如何变得这么快?你去年在南宫湖还愤愤不平呢。”
“何止是我?”李定深呼吸一口气。 “经此一冬一春,便是其他人也该认清现实了……相较于你们黜龙帮,还有英国公,其他人不过小打小闹,难成气候的。”
“如此说来……”张行怔了怔,俨然得意。 “岂不是说我们此番出击其实还是对了?还是利大于弊?”
“算是吧。”李定想了一想,正色道。 “你们若是没打黎阳,不放粮,或许将来还有机会,但终究失了一份说法;而既打了黎阳,放了粮,取了人心震动了天下,或许还要被大宗师给捶打的狼狈不堪,但若能挺住这一回,你们便是河北主人,不会因为军事上的一时得失而坏了这个大局的。”
张行点点头,深以为然。
“其实,你们还得谢谢这两位大宗师。”李定继续言道。 “你想想,你们黎阳放粮,固然是震动河北,惹得上下侧目,有见识的人都觉得你们尽收了河北民心,但没见识的人却只惊讶于你们惹出来的动静,这种情况下,若不是大宗师们纷至沓来,恐怕也不是谁都能晓得你们此举利害的,也没法真切体会此事威力的……上下人心一起震动,才能促进事情的发展。”
“也是。”张行想了一想,认真来对。 “大宗师到底是人世间的暴力顶点,相较于什么人心啊律法啊之类的玩意,倒是个简单的一般等价物了,让大家一下了然……不过,这岂不是说我们黎阳放粮之举,抵得上两个大宗师的威力?”
李定听出了对方的调侃和回避,却也稍微轻松下来,并顺着对方调侃起来: “还有三位宗师呢,凑凑活活算三位大宗师了。”
张行点点头,不再吭声,扭头看向窗外,窗外依然风卷花落如雨,但这种景色却又被遮掩在夜幕中,也只有修为较高的人能够欣赏到。
李定随着对方再度看向了窗外,一时也没有吭声,脑子里却四下发散起来。
两人自从在桃林驿相识,然后一番经历,也算是一见如故,回到东都后便常常这般夜谈,彼时二人都是蛰伏之辈,无多余立场,说起话来也无忌惮,从来都是粪土四御,尘埃真龙,大宗师更只是下脚料。
哪里像现在这般,被一个大宗师给弄得要死要活的?
“你还记得你当日言语吗?”隔了不知道多久,李定忽然发问。
“哪段言语?”张行回过神来,认真回应。 “咱们俩说的太多了。”
“就是那一回……也是这般天气,你说这真气该如何如何用,不该老是用来打仗那一回?”李定笑言。 “大家都笑你的。”
“自然记得。 “张行恍然。 “我说若天下太平,这真气应该人人来用,却应该用在耕田修路,挖渠送货上面,譬如寒冰真气,就该做冰镇酸梅汤才算是正途……这话我说过不止一次。”
“现在也是这般想的吗?”李定追问道。
“也是这般想的。”张行立即点头。 “我的大略主意从未改过。”
李定为之默然。
“那你呢?你还是原来那个观点吗?”张行趁势反问。 “觉得这天下真气有限,太平年间更少,只能少数人能用?还是要收到军中或者靖安台之类的地方,以控制镇压地方为上?”
“自然。”李定回过神来,重重颔首。 “你呢?你现在有像样的驳斥说法了吗?”
“有,算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想法。”张行坦然道。 “这次便准备拿出来跟两位大宗师做个讨论的……”
“那便如此吧。”说着,李四郎直接翻身卧倒。 “今日就不要说了。”
张行点点头,也翻身躺下,与对方真切无误的抵足而眠。
外面风吹不断,过了不知道多久,李定忽然又开口: “张三,你睡了吗?”
回应对方的是一片沉默。
“我其实还是不服气的,不是不服气你,而是不服气所有人,但我偏偏又心知肚明,天下大势距离我越来越远,自家的想法也越来越难成。”
李定等待了片刻,见没有得到答复,反而继续在黑夜中说了下去。
“不要指望着我这一次便会如何,你们又没有赢过我们,断没有让我不战而降的道理。而且,虽然不晓得具体局势会如何发展,可这一次大宗师既然汇聚河北,你们黜龙帮又是众失之的,绝不会就这般轻易过关的,你们黜龙帮和你张首席能不能活着看到这一年夏天都难说……届时,你若活不下去,说不得便是我最后的机会;而反过来说,你若活过去,又能来到武安郡跟前,我便服了你,做你的排头兵又如何?”
张三还是毫无动静,只有匀称的呼吸声在黑夜中清晰可闻。
而李四说完,也不再理会,直接闭目睡去。
翌日一早,天气愈发温暖,虽然称不上风和日丽,却也明显感受到了春日气息。尤其是这一日一早,武安郡红山主峰下的小镇内,早已经熙熙攘攘,除了外围的兵营,本地的士民百姓,还有很多如张行这般明显是来赴会的人。
果然如李定所言,除了各方利害所在与地方官员,周边州郡大族名士,修行高手,也都早早赶到。
据说,连上党郡和长平郡的太守、都尉都到了,只是在西面武安县陪着张老夫子呢。
而在这种环境下,主动来拜访黜龙帮诸人的,居然也有不少,而且态度都非常暧昧……看的出来,李定说的一点都没错,黜龙帮攻取黎阳,占据三郡,南北一起放粮的行动,事实上震动了整个河北,而大宗师的到来,虽然让黜龙帮处于危险之中,却也让最无知的人也都反过来晓得了黜龙帮之前举动的价值。
不过,其中大部分人都没有见到张首席,这倒不是张首席架子大,而是他一早与黜龙帮的众人打了招呼后,便随李定进了镇外锁住了红山主峰通路的军营。
然后,便盯着军营内的士卒愣了神。
随行在侧的,还有安全分管贾闰士,以及熟悉周边道路的巡骑队长窦小娘,他们俨然不明白张首席的愣神是出于什么原因。
“红山卒。”李定似乎晓得张行心思,直接在旁负着手叹气道。 “跟陇西兵,北地士一样,号称天下三大精兵,武安、襄国、魏郡、上党、长平、太原,都有兵源……自从二征东夷失败以后,你大概很少见到这么多身材高大的红山卒聚集到一起吧?二征时,你就是在邺城入得军,当时好多红山人参了军,你那个叫都蒙的伙伴,也应该是那时候进的军。等到三征时,就征不到主动入伍的红山卒了。”
张行没有吭声,只是看向了西北面,他应该就是在那里埋葬的都蒙。
但是,此时放眼望去,整座山脉赤红一片,绵延不断,哪怕是春日,稍微高一些的山上也都是长着红褐色的灌木植被,哪里认得清具体方位,知道何处是何处呢?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身前的所谓红山主峰,只是一望便晓得,这里其实未必是红山山脉中海拔最高的一座峰,但它挨着通向上党的滏口,又从山脉中伸出来,铺陈到武安郡内里,却显得更高大一些。
当然了,也是赤红一片,这就足够了。
因为红山就是红山,一条真龙的尸首,加上一场至尊之间的对决,用至尊真龙的血肉强行分割了地理上的山脉,赋予了这个地区特有的人种、文化与风俗。
它就好像是一个整体一般。
所谓真龙虽死,犹存世间。
上午时分,张行和李定登上了山,提前赶到了会场。
会场位于红山主峰半山腰上,这里有一座黑帝爷小观,观外便是一处如刀削般的平台,方圆数十丈,足以坐下千把人还不拥挤,正适合做会场,此时更是早早摆了七八圈,足足三四百张椅凳。
张行既至,当仁不让,直接与李定一起各自坐了预留的内圈核心席位上,然后安静等待今日的***,如苏靖方、窦小娘等早早留在了外围,连坐都没坐,只有贾闰士,因为有头领身份,坐了外圈一个座位。
当然,这种安静很快就被打破。
随着日头升高,越来越多的人抵达此处,其中不乏认识的人,如张公慎既至,便引着白显规与魏文达来见;冯无佚也带着几个子弟抵达;甚至,张行还见到了跟雄伯南一起上山,然后主动来问好的恒山噼山刀王臣廓;包括跟着魏玄定、崔肃臣一起抵达的许多士人也来问好;谢鸣鹤更是带着恒山郡太守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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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真要是认真来对,都能做出些事情来,也能谈出一些花来。
但此时,委实不是谈这些要害事情的时机,更不是在适合场合,张行能做的,不过是挨个拉着手,和气交谈,展示态度罢了。
实际上,包括明知道对方是白横秋手下的王臣廓,他都一般作为。
而果然,随着这些人陆续上山,很快山脚下便热闹起来,众人晓得是大宗师张伯凤与学生王怀通,还有晋地一行人抵达,便纷纷起身相迎……没办法,张伯凤不仅是大宗师,而且年纪极长,曹林都要喊声老将军,更兼门生遍布天下,无论怎么对待都是应该的,何况一起过来的还有晋地的高手、士人、官吏。
一阵喧嚷之后,面色红润、精神极佳,却已经身形消瘦的张老夫子只在最内圈坐下,其余人也都纷纷落座。
而从这一刻开始,会场便彻底安静下来,因为无人敢在大宗师面前喧哗。
又等了片刻,薛常雄直接孤身凌空而来……这有些奇怪,因为薛常雄就在此山东面的邯郸,距离此地跟张老夫子从武安抵达此地的距离几乎无二,结果这厮居然比张老夫子来的要晚,委实有些拿大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纯粹的耽误了时间。
到了此时,最核心内环的红土地上,十把椅子上已经坐了九人。
分别是晋地第一世族族长、南坡教学的大宗师张伯凤;
刚刚做下泼天大事,引来两位大宗师,最起码占据了东境、河北十五郡一州的黜龙帮首席张行;
黜龙帮军法总管、宗师雄伯南;
黜龙帮聊城行台总指挥、龙头魏玄定;
武安、襄国两郡主人,也是本次***地主李定;
幽州第一高手,代表了幽州总管罗术的成丹名将魏文达;
河间大营主人、河北行军总管,宗师薛常雄;
晋地第二世族最出色一位士
人,宗师王怀通;
还有赵郡郡守,大魏资历官僚,长乐冯氏族长冯无佚。
至于其余人等,包括抱着镜子的王怀绩,则按照身份、年龄、修为,依次在外环层层排开。
坦诚说,这个分配很让人犯滴咕的,但张老夫子不吭声,其他人也都不敢开口,而且相对于这个小问题,那把空椅子的主人什么时候到,到底来不来,才是最严肃的问题。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对方虚晃一枪,直接去打将陵了,依着眼下架势,只怕众人真要见到一场大宗师对决了。
甚至事到如今,张行和魏玄定、谢鸣鹤几人交换眼神,反而有些期待了……真要是拉到张老夫子,就在河北跟曹林及东都大军来一场,那谁怕谁啊?
而且一旦此战得胜,河北真的要传檄而定的。
不过还好,曹皇叔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将一位中立的大宗师推到对面,于是,又等了片刻,尚未到中午,红山主峰半山腰平台上的众人便见到一片辉光层层叠叠,仿佛多个光圈累加起的空中金台一般,自南向北,极速抵达。
众人再度起身肃立,而果然,随着一阵大笑声自空中由远而近传来,一人抓着另一人当空跃下,宛若一只铺天的巨鹰一般落在了所有人的正中。
却正是当朝皇叔,靖安台中丞曹林。
很显然,跟老态毕露,并不愿意在人前做什么显露的张老夫子不同,这位曹皇叔似乎更有活力一些。
其人落下,四面环顾,忽然将手中人扔向那个空着的椅子,然后看向李定: “李四郎,段尚书也要来见识一番,你是主人,让谁让个座出来……”
众人这才晓得,那宛如破布一般的人,大家几乎以为是个什么俘虏一般的人,竟是当朝兵部尚书段威。
而段威闻得言语,也强撑着不适,努力翻身坐起,仰头来笑: “是我自不量力了,一路上凌空而行,差点被吓死。”
段位刚一说完,便忍不住扶着胸口低身大口喘气、
李定见状,也不慌不忙回头吩咐: “再加一把椅子来。”
须臾片刻,苏靖方便匆匆扛着一把椅子来到最内圈,就在一声不吭的张行与张伯凤之间摆上。
曹林立在正中心,见状笑了一笑,顾盼左右,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色变,看向了自己来的方向。
非只是曹林,张伯凤也几乎同时去看,随即,雄伯南、张行、王怀通、薛常雄也一起去看,接着在场所有人也都一起去看——无他,天气晴好,众人目视所及,见到一处辉光云团自南向北,顺风而来,而且,看起来飘忽,速度却比之前曹林的辉光金台快上许多,只是须臾片刻,便也来到台地上空。
随即,云团飘落,一个背着包裹的老道士以及一名中年武士一起从容落地,却是从外圈赶入。
中年武士,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正是黜龙帮数得着的高手伍惊风,而其人亦步亦趋跟在那道士身后,再加上这道士飞来的动静与速度,也是瞬间让许多人惊吓的站了起来。
另一边,先行到场的两位大宗师却反应不一。
二人一开始只是震惊,随即,曹林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而张伯凤想了一想,先是皱眉,但最终还是展眉来笑,从容起身拱手: “冲和道长,一别二十载,你的修为已经精益到这种地步了吗?”
众人闻得此言,再不犹豫,纷纷起身问候,却是谁都没有想到,居然能在此次***上一次见到当今天下中心的所有三位大宗师。
但是,坐在内圈的张行却全程没有动弹,他的表情跟就立在他前面空地上的曹林很相像,只是没有曹林那么难看罢了。
这个时候,李定瞥见张行
面色,又看了看脸色严肃的曹林,拱手之后趁势坐下,却是小声朝张行开口:
“自打从杨慎军中逃出来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情,跟杨慎做了约定,让他敢放心进攻东都的那个大宗师到底是谁?以前,大家一直都以为是那位千金教主,少数人疑心是张老夫子,今日才晓得,说不得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张行闻得此言,反而收起发干的脸色,起身朝那胖胖的老道士拱了下手,然后方才含笑坐下,朝李定回话: “不要妄议大宗师,说不得冲和道长只是赶巧罢了。”
说话间,冲和道长与伍惊风抵达内圈,又与曹林微微一拱手,口称 “曹中丞”。
曹林回过神来,也含笑拱手,口称 “冲和道兄”。
随即,其人打量了一下略显拥挤的周边,直接冷冷开口: “没有宗师修为的,都撤出这一环,将座位让开。”
李定微微皱眉,想要辩驳,却又闭嘴……因为冲和与伍惊风抵达后,内圈确实太挤了,再加两把椅子,委实有点不像话,尤其是三位大宗师毕至,其余人都明显有身份差异。
但真要让宗师以下人后撤,那也是胡扯,张行撤了雄伯南留下?他李定也要撤?
“无妨。”就在这时,张行忽然主动开口。 “大宗师为天下先进,只有带着大家前进的道理,哪里有逼迫他人后撤的道理?”说着,他又看向了苏靖方。 “小苏,再取三把椅子来,于中间再摆一层便是,让伍大郎和段尚书就在这里落座便是。”
周围许多人为之松了口气,这倒是个好法子,谁也不丢脸,唯独曹林忍不住冷冷来看张行。
而下一刻,包括曹林在内,在场三位大宗师,三位宗师,以及数不清的晋地河北精华人物的目瞪口呆中,张行刚刚说完,便兀自起身,拎起自己的椅子向前数步,率先在紧挨着三位大宗师的更内层将座位摆下,然后从容落座,并继续吩咐:
“将椅子摆我身边,我为主宾,张老夫子为首席,左右曹中丞与冲和道长便可。”
周围一片寂静,搬着椅子的苏靖方都出了汗,一时小心驻足来看。
“早就听说张三郎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冲和道长,他拎着花布包裹,捻须来笑。 “不说别的,只是这份当仁不让,也该你一步先登。”
张行只在椅子上端坐,抬头来看: “冲和道长说反了,正是敢为天下先登,才养成了这份当仁不让。”
冲和道长也只能笑了笑。
须臾片刻,得了李定首肯后,果然那有三把椅子搬来,挨着张行座位排好,冲和、张伯凤、曹林三人也终于不再寒暄,而是直接落座,这下子,整个平台上所有人也都落座,然后屏息凝神,不敢再有言语。
“老夫之前便已经说了,今日过来,主要是河北这里风云际会,见到有年轻人在此做了不少事业,想要来探讨一番,后来曹皇叔建议,何妨聚集河北、晋地之精英,以作交流……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大家既然来了,便不要计较年龄、出身、权位、修为,只是坐而论道,相互学习。”张伯凤理所当然起了头。 “大家以为,该从何处讲呢?”
大宗师既问,虽说是不要计较年龄、出身、权位、修为啥的,但谁敢突兀做答,都只能张伯凤张老夫子自家继续说下去呢。
然而,总有人喜欢博出位,这边张老夫子刚要继续言语,那边坐在他正对面的张行便主动开口:
“如今天下局势摆在这里,当然从时势开始来讲。”
张老夫子微微一愣,然后立即点头: “不错,是要从时势开始展开,但具体哪一处说起呢?”
“当然是从大魏之亡说起。”张行昂然来言,声震于红山之众。 “
大魏不亡,哪来的今日诸位在此列席?”
“大魏亡了吗?”曹林终于忍耐不住,厉声呵斥。 “大魏亡了,老夫为何在此?”
“我是说大魏必亡!”张行毫不畏惧。
“大魏必亡亦是荒诞之论。”曹林毫不客气。
“大魏必亡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张行依然气势不减。 “中丞要与小子公开辩论吗?”
周围早已经气息凝固,没人想到这次***居然会这么精彩,这么直接,一上来就有这种讨论迅速展开……最起码不虚此行了!
只剩风声的红山半山腰上,曹林冷笑一声便要言语。
孰料,张行抢先他一步,站起身来,环顾四面,放声来言: “诸位,我听说,田野荒芜而仓廪充实,百姓空虚而府库满盈,这便是国家要亡的预兆。而大魏是什么情况呢?去年冬日前,人尽皆知,河北遭了灾,粮食是熬不到下一年秋收的,可与此同时,黎阳仓满是河北膏血,粮食多到一捏就化成了粉末,布帛多到一扯就变成碎片,穿钱的绳子干脆都已经朽烂了,油料也都渗入地下数丈深,这个时候,未曾见大魏愿意为河北士民的生死稍微放一点粮秣钱帛,反而是任由河北士民自生自灭。而我们黜龙帮,明知道不是大宗师的对手,却还是不顾一切打下了黎阳仓,将河北之膏血还给河北,自问是问心无愧的。这个时候,大魏朝廷的官军,堂堂大宗师,之前不见到他们来救护河北百姓,此时反而因为我们黜龙帮救命之举不惜从关西巫族战场撤回,要来致我们于死地!敢问,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大魏,难道还有不亡的道理吗?请曹皇叔来答!”
说完,张行兀自坐下,而南风拂过,吹动了他身侧曹林的花白须发,这位当朝皇叔已经后悔来此了——他最后一次努力,似乎也落入到了其他人的彀中,而且是多重的笼彀。
七日前,他见到张伯凤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对手,刚刚见到冲和和伍惊风后便再度意识到,自己可能再度做出了某种战略误判,现在随着张行开口,他再度醒悟,自己明显小瞧了这次***本身……犯的错太多了!
坐在曹林身后的,乃是兵部尚书段威,他见到曹林半日不起身,忍不住笑了一下,却又扯得胸口疼,干脆放肆呻吟了一下,立即引得许多人都扭头、探头去看。
曰:
田野荒而仓廪实,百姓虚而府库满,夫是之谓国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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