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一战是顶住了?”
二月初五日晚,暮色刚刚降临,平原郡与清河郡边界路口上的一个市场集镇内,其中一个颇大的院落已经被许多火盆火把照的宛若白昼,但即便如此,在窦小娘刚刚说了几句话,旁边便有一位大头领诧异出言后,人们一时还是发现此人被人影和夜幕给遮住了,分不清到底是哪位。
“高大帅怎么说这种话?”就在这时,那人旁边的一名头领,也就是刘黑榥了,却当场站起身来叫破,俨然有些焦急和不满。 “这难道还有假?那姓白的是攻的,他气势汹汹的,七八万人一起上,一场做下来没把大营端了,那就是顶住了!”
“我当然晓得这个道理。”高士通叹了口气。 “但就像你说的一样,那英国公带着七八万人,还是个大宗师,咱们居然顶住了,这才觉得惊讶……窦家小娘,那人是大宗师吗?”
“是。”窦小娘一愣神,马上涨红着脸扬声来答。 “那人能在天上摆出来十几里宽阔的棋盘,还能自己飞到天上下棋子,棋子落下来,几十丈那么大小,当场死了上百人……最后他自己把自己当棋子扔下来的时候,能跟着首席一起上去的都上去了,最后听说是还有伏龙印的效用,才把这颗棋子给拦住……我修为没到份上,只能跟着周大头领出营去赶河边的官军。”
后半句是私货,但也没人在意窦小娘的经历和心理历程。
她刚说完,刘黑榥就迫不及待站起身来,张开双手,奋力往自己怀中来指,同时朝着满院的头领大声来言: “我就说了,首席不该让周行范带着甲骑跟在那儿的,我的轻骑更擅长包抄,留在那里效用更大!而且我修为比他高!当时就该让我留!”
众头领纷纷侧目。
“原来真是大宗师!”一旁的高士通也不禁在院子角落中若有所思的感慨起来,却又像是在遮掩刚刚被刘黑榥这种河北义军的最后来者当面顶撞的尴尬。 “也居然真挡住了。”
“其实那天就有许多从西面来的人说远远看见那个动静了,但打不住太唬人,不亲眼看到不敢信。”旁边范望皱着眉来对,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位河北义军之前领袖的情绪。
这些河北义军出身的头领此时都坐在一团,林林总总居然也有八九人了。
“守住就是好事。”混乱中,前面靠中间的头领徐开通忍不住起身来言。 “最怕的就是守不住,只要守住,什么都好说,有人然后有地盘,就什么都不怕!首席那里顶住了,咱们这里也要顶住才行。”
众人见此不免诧异,毕竟,徐开通虽然是一营正将,但他却是半路上山的,是伍惊风、伍常在兄弟的老相好,便是他被分到河北,也有大家心照不宣,张行和李枢一起撕掳伍惊风小山头的本意。
但是,人家这般妥当,岂不是反而显得自家不够热忱,大事临头存着自己的小心思?甚至是不轨之心?
于是乎,借着徐开通的言语,几十位连饭都没吃,刚刚闻讯抵达大头领、头领都有些躁动,有的学刘黑榥在那里鼓劲,却心里发虚,说话都没底气,以至于说着说着就哑巴了,所幸也没人理;还有人本来心里存了特定想法,生怕其他人鼓动起来,便要赶紧发言,结果在这种气氛下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憋红着脸。
但总之,一时间倒是异常热闹。
唯独窦小娘站在院子中央,脸依旧涨的通红,却不知道如何应对,说到底,没人在意窦小娘。
“都先别吵吵!”
忽然间,大头领窦立德在一旁陈斌的警诧中站了起来,然后大声整顿秩序。 “是你们闹着要听军情的,现在让你们听了,半路上却截断我家小娘的话,还要不要听?而且现在这样子,待会怎么商议大事?首席把关系到整个河北义军生死的大事情托付
给我们自己决断,我们就是这个样子?!”
众人被他吓了一下,想起局势,心中一紧,竟然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而窦立德见状,刚要再说话,陈斌便在旁边冷冷出言: “窦队将,军情的事情怎么办,你让他们自己个问,谁要问谁先站起来,先来后到,然后你来答就是。”
窦小娘不敢怠慢,赶紧点头。
这是个正经路数,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原本似乎人人都有表达欲的院子里,却居然没几个人吭声……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个时候知道 “那边挡住了,还要继续挡”就已经足够了。
实际上,这些人接下来问的都是一些细节。
比如说,伏龙印从哪里来的?
哦,不知道。
这一战谁功劳最大?
哦,都很大。
结成大阵真这么厉害?
就是很厉害!
死伤了多少?
当场阵亡六七百,后续伤员不清楚。
有多少斩获?
千把人。
雄天王和张首席他们有没有受伤?
天王受伤了!
最后,包括淮西来的李子达,都忍不住问张首席到底什么修为的?有没有到宗师?
不知道。
总之,窦小娘是个老实人,有什么答什么,不知道也就不知道。
故此,不到一刻钟这些人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陈斌方才缓缓开口来问: “窦队将,你是巡骑出身,又是清河本地人,修为又是卡着凝丹的高手,昨日下午的战斗,你说你一人三马,怎么一日夜还多些才到这里?”
“禀告陈总管。”口干舌燥的小娘这时候赶紧拱手解释。 “直接过来的道路,尤其是清漳水一线被包围了,战场南面是太原跟武安的大军,东面是东都兵马,北面也有东都兵马,清河城被东都一个姓纪的占了,武城被清河崔氏联合着叛贼史怀名给占了,我是从西面往北再往东,从高鸡泊里寻小路过来的。”
陈斌点头,然后看向了魏玄定: “魏公,看来咱们是冤枉崔分管了。”
魏玄定顺势点头。
而这个时候,反应最诚恳的居然是窦立德,其人赶紧起身来言: “时间太仓促,情形又那么微妙,大家有些误会是难免的,关键是消息传过来了,而且知道崔分管到底是咱们的真兄弟,这才是最好的。”
周围人恍恍忽忽,纷纷附和。
陈斌见状,只能皱眉,不好多言。
没办法的事情,陈斌的思路,比其他人快得多,或者说大部分人根本跟不上趟。
清河崔氏占据武城反逆的消息,和崔傥是宗师高手的消息,都是崔肃臣送来的,这里是昨日收到的讯息,也的确有人觉得崔肃臣来到附近的历城直接就走了,根本是心里有鬼,但问题在于时间太短了,大家都还懵着呢。
而今日窦小娘告知了崔肃臣的结果,但清河城也落入官军之手的消息却是个新的冲击,也不知道陈斌哪来的心思,立即转回到崔肃臣的身上。
不过,有些对某些方面比较敏感的人又迅速反应过来……崔肃臣底子上是降人,是将陵行台的分管,是陈总管的人,而之前计较这事,在这事上乱扯澹的,基本上是本乡本土,也就是河北义军的头领……陈总管是拿这事压窦大头领呢。
当然,窦大头领也没什么失误,反应的也快,这叫以快对快,快的矛盾根本没有公开发生。
但是,怎么可能没有矛盾?
不用说两人积怨和派系对立,也不用说之前为什么不听命令退到此地不动,只说眼下,何去何从,怎
么决断?谁来决断?
“情况已经清楚了,过去的事情也都不要再说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这么多兵摆在这里,到底要怎么办?”那边刚刚安静下来,中心三人尚未说些什么,一人忽然站了起来,却是没兵的人事分管阎庆,其人之前一直沉默,此时却气势汹汹,俨然心存不满,好像在兴师问罪一样。 “首席的意思之前分兵的时候就说的很清楚了,结果为什么停在了这里,不是军令中要去将陵吗?现在又怎么办?首席把河北局势托付给了三位,三位怎么说?”
窦立德见到此人,不由头疼,但眼瞅着陈斌在身后冷冷相看,到底是咬牙再度站了起来: “之前停在这里,是因为大家忧心首席那边的局势,不愿意走,想着万一打败了,好接应!这是大家伙的意思!不是谁擅自违抗军令!”
“那眼下呢?”
“眼下更好说。”窦立德伸手团团一指。 “大家都在这里,就在这里决断……”
“这里决断的出来吗?”阎庆丝毫不惧。 “刚才大家的意思其实都很清楚了,大家又不是没长耳朵,那就是五花八门,就有人想去战,有人想去躲;而首席的意思也很清楚,要的是我们团结一致,引而不发,既要保存自己,又要保持对敌军的压力,可守可攻……所以这个时候不是要开大会,而是要做决断!”
“开大会也是为了做决断。”魏玄定忍不住插了句嘴。
话到此处,阎庆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三位!首席开大会的时候,心里是已经有决断的,开会是为了让大家心服,而不是什么想法都没,就让大家乱说……你只说,首席将河北托付给你们三位,你是其中之一,可有自己的方略?”
“有。”
场面安静了片刻后,窦立德率先认真来答。 “我是有一套自己想法的,从军事方略到人心的安抚,都有,但是怕不服众。”
“我也有!”陈斌坐在后面的椅子上,也毫不迟疑应声道。 “也怕有人不服气。”
魏玄定在旁,不禁沉默。
院中人也愈发安静了下来,却不禁有些忧虑和紧张的气氛。
“那两位能简单说一下吗?”阎庆丝毫不慌,真像是个考官了。
“我的意思是,可以靠后一点,退到将陵这种稍微安全点的地方,省的人家忽然间来个大军突袭,一锅端了,咱们可没有立阵的本事。”窦立德犹豫了一下,侧身对着人最多的一个方向大声挥手言道。 “然后分兵出去,要本土兵马,小股的,去袭扰对方后面的军需。西边既然首席已经挡住了,那就得耗下去,也肯定要军需的,而不管是从黎阳仓运还是就地抢,十几万大军,要费的军资粮秣太多了,袭扰后勤,肯定有效用。
“除此之外,还要让河南的兄弟动起来,去碰东都,哪怕是还有个龙囚关也可以打,因为现在东都是空的,龙囚关后面什么都没有!我不信东都来的那三万兵马真敢扔下东都。就算是姓白的,好不容易弄死了那个曹皇叔,难道不是把东都当成自己口袋里的东西了?我老窦来猜想,白横秋那里,东都的份量一定都不比咱们轻,那里是天下最中间。
“同样的道理,咱们接着看薛常雄的动静,他要是明日后日就从北面隔着河过去了,去围首席他们了,咱们之前说落的远一点的用处也有了,就是从清漳水下游往河间去打,我也不信薛常雄会为了白横秋的基业扔下自己老窝……只要薛常雄走了,东都兵马走了,咱们又困着他后勤,他又没法子硬吃首席他们,那就是个死局……
“他的死局,不就是咱们的活局吗?”
窦立德一口气说完,周围气氛渐渐回暖,很多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而借着火光,站在自家父亲对面的窦小娘清晰的看到,自己父亲身后的魏龙头跟陈总
管,此时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来看着自己父亲。
魏玄定且不提,转到陈斌这里,看到这一幕其实是有些惊讶兼气馁的。
没办法,真没办法,陈斌不能不承认他以为的乌合之众里是有人物的。
没错,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东西,陈斌这个前陈皇族子弟一直看不起这些所谓义军出身的泥腿子……尤其是窦立德,这不是私人恩怨,最起码不只是私人恩怨……毕竟,姓窦的造反活活造死了全族,连得到了河间大营一点支援的曹善成都打不过,老婆孩子大冬天的被丢在高鸡泊里快饿死,要不是张行张首席神兵天降的来到了河北,开了一番局面,指不定要遭什么罪呢。
就这水平,根本不耽误人家时来运转,进了黜龙帮,然后步步高升。
你黜龙帮到河北来,总得给河北本地义军一个三足鼎的位置吧?那好吧,人家做到河北头领中第一就好。
时运是时运,但关键是要有抓住时运的能力。
现在,此时此刻,这个晚上,黜龙帮的主心骨被绝对的军事压力给困在了小百里外,河南与登州两大拨人都被隔开,包括谢鸣鹤这些人也都被迫散落,这个时候这厮获得了话语权……机会给他了。
他居然就能把握住机会,给出了一个说法。
陈斌对窦立德的这些个说法并不以为然,但是,这不耽误他惊讶于对方真的有一个完整的思路和大略的对策……还是那句话,白横秋是突袭,这几天前才分兵,战争的速度太快,能迅速拾掇起来一个思路和想法已然不错了。
没看到满院子乱糟糟的吗?
所以,陈斌可以肯定,只要黜龙帮可以坚持下来,那将来此人前途不可限量……这也是此人的命数!
当然了,真要说人的命这个事情,谁不一样呢?
若无张首席过河来,自己又当如何?
一念至此,陈斌反而有些感慨。
“陈副指挥。”就在这时,有人打断了陈斌的思索,却是军法官柳周臣,其人略显小心。 “果然要如此严厉吗?”
陈斌怔了下,立即本能看向了窦立德: “又说什么了?”
“说……”窦立德看了下对方,似乎也有些无奈。 “说要不要严防一些人,可能会跟史怀名那厮一样,直接被吓过来、拉过去的那些人。”
“当然要严防。”陈斌立即肃然。 “但只能防,不能过激过限,只有我们三人一起联名下的军令,才能抓人……这是首席专门叮嘱的事情。”
话到这里,他复又看向窦立德,因为对方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个事情。
“我的意思是,关键是怎么防,一些人是不是就不要让他带兵了。”窦立德认真解释。 “省的惹出大祸来。”
“当然不能让他们带兵。”陈斌冷笑道。 “但这件事要在这里说吗?窦大头领是怎么想的?”
窦立德也尴尬起来……他不过是提出了方案,得到了大家认可,所以趁热打铁,结果脑子一热没注意讨论的问题敏感程度。
“好了,这件事情大家放心。”同样许久没吭声的魏玄定忽然在两人中间开口。 “首席专门来信,让我们谨慎处理,既不能让贼徒得逞,也不能让自家兄弟寒了心……一句话,有证据和不妥的动向,我们一定会雷霆手段,绝不放过;而没有证据和动向,只是什么谣言,什么过往,就绝不会以此来让兄弟们蒙冤。”
“说的也是。”一直站着的窦立德也赶紧笑了。 “真要说过往,白总管跟首席都跑不掉。”
这算是个冷笑话,也颇有几人笑了。
但很快,魏玄定便摆手制止: “这件事到此为止。”
窦立德也不好多言。
而魏玄定这时候复又看向了陈斌: “陈总管,刚刚窦大头领说了自己的想法,你怎么看?”
陈斌沉默片刻,也站起身来,先转身正对了下魏玄定,然后方才直接转向了窦立德,与对方几乎是面面相对: “窦大头领的说法已经很不错了,方方面面都很周全。”
窦立德不喜反惊。
“但有一件事情,阁下好像没有考虑进去……”陈斌严肃以对。 “按照阁下的方法,如果我们继续往后退,甚至去打河间,那跟将挽开的长弓又松开有什么区别?”
窦立德刚要说话,陈斌复又摆手: “退一万步讲,这些都不提,只说万一清漳水对岸首席他们哪天守不住了,要突围了,要我们去救的时候,没有了兵马,或者兵马散开了,少了……怎么办?阁下讨论这些计划的时候,可曾想过清河郡那头的首席?”
窦立德张了下嘴,没有吭声。
周围人也多沉默。
“说的不错!”刘黑榥站了起来,大声 “赞同”。 “去骚扰后方是对的,但一定要划出个道来,要在什么地方留多少兵,败了往一起哪里聚,万一地方被占了,又要往哪里走?出击的时候,以对方来多少兵马打到什么地方为限度,啥时候把这个挽着的弓射出去?!都要有准备的!”
“这些都会有方案的。”魏玄定看到对方想闹,立即也起身做安慰。 “参谋跟文书们也来了,一个个的都可以做。”
“魏公,我不是对你抱怨的!也不是说事情简单还是麻烦!”刘黑榥大声来对。 “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昨日行台来的人到了以后,大家什么都争,到处都在争,就是不能把最大的正事给立下来……”
“一天而已。”院子另一头,十几个东境头领中间的尚怀恩苦笑道。 “还是这种大事,而且消息就没个准,窦家小娘不来,我们都不知道前面的生死,刘头领没必要着急……”
“我觉得有必要!军情如火!而且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哪里能不必要?”忽然间,就好像刘黑榥拆高大帅台一样,就在旁边夏侯宁远陡然站了起来,严肃对左右说道。 “一日的时间,已经是浪费了,最起码应该做好决断,胜了如何败了如何,怎么还能在这里临时计较呢?”
话到这里,夏侯宁远看向了魏玄定: “魏公,首席把整个河北的事情都托付给了你们三位,你要拿主意的。”
这下子,周围彻底嗡嗡一片,翟谦带头,然后东境老资历的领兵头领们,接着是河北出身头领跟行台文职头领们,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虽然相当多的人是在劝解,但表达不满的人也有相当数量,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火光下,陈斌面色发黑,原本得意的窦立德也严肃了起来。
最后,还是魏玄定沉默了一会,喊住了这些人: “诸位,诸位!”
魏玄定到底是帮内资历最深,眼下位置最高的人,见到他这般,院内还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这样好了。”魏玄定看了看身侧两人,正色来对。 “大家给我们三人一晚上的时间,明日早间,廊下食,我们给大家一个答复,还有一个完整的应对方案……今日咱们听了消息,还是好消息,就到此为止。”
陈窦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朝众人点头。
诸头领见状,虽然还有不忿的,但也只能作罢,与其他人一起散去。
三人目送这些人离开,甚至还听到翟谦出门后故意大声的抱怨: “为啥首席每次决断都不耽误事,我们这里就乱?一个个想学,却没一个学得像的。”
三人愈发尴尬。
“先回去吃饭。”窦立德想了一下,给出说法。 “然后整理一下,今日就辛苦一下,三更天正夜里的时候,咱们在魏公那里见面……魏公去先
休息,让参谋跟文书也休息,等三更天有精神做事。”
“好。”陈斌言简意赅,走的最快,直接回侧院。
魏玄定也点了下头,也转身去了后院,这里本就是他跟行台文职们落脚的地方。
窦立德见状无奈,出门低头转出去,很快就顺着回营的路追上了自己的妻子曹夕跟大舅哥曹晨,三人知道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一直回到窦立德直属的营内,入了木棚帐篷,这才坐下来开始说正事。
“大哥,别怪刘黑榥,他就是个浑人。”等妹妹调亮灯然后去旁边箩筐里取饭,曹晨先来安慰。 “一想着打仗,就什么都不顾,他决不是帮着对面对付你的,多少年的交情不会跑。”
“我晓得。”窦立德也有些无语。 “而且他心到底是好的,总想做事情,也不怕死不怕苦,就这个就比许多人都强……”
“高大帅这人确实昏沉了……”曹晨会意。
“是真昏沉还是假昏沉?”去端饭进来的曹夕忽然开口。 “他以前是河北义军的总大帅,现在连刘黑榥这种最后来的泼皮都到他跟前了,会不会心里有想法?便是之前马脸河被吞掉,是不是就有刺在肚子里了?”
“确实。”曹晨瞬间理解自己妹妹的意思了。 “大哥……要看着他点,也是为他好。”
窦立德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中刚刚拿起的快子放下,然后一声叹气。
他这一叹气,做小弟的曹晨反而不好继续吃了,也放下了快子,倒是当老婆的曹夕依旧如常,盖上箩筐后,回来慢慢吃饼就菜喝粥。
“我跟陈总管相争,从来都不是自己争,不是私人争,他也不是。”窦立德认真来言。 “道理上还是两帮人争……”
“咱们两帮人是有仇的。”曹晨幽幽来对。 “陈总管虽然是南陈的皇室,可也是河间大营的监军司马,我们是被他们按着打,打的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的。”
“这话不对。”曹夕忽然插嘴。 “咱们对头的是薛常雄跟曹善成,陈总管对头的也是这俩。”
“你妹子说的对。”窦立德认真来言。 “你这话说的,好像人家马脸河没有反过来那一回一样,那份功劳实打实的,咱们都托他的运道才能有今天……高鸡泊里太苦了。”
曹氏兄妹一头。
“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就是说两人身后都有一帮人……河北降人跟河北义军也好,行台里的读书人跟屯田大营里的泥腿子也罢,都是特别明显的。”窦立德继续言道。 “所以这事,你不想争都不行,不然身后人怎么办?但偏偏想要做事,你得最起码得公平,又得惹人厌……就好像说高大帅这个事情,他该不该派人盯着?该!但他是河北义军的第一面大旗,一个不好最后还要我担上个心眼小,监视、驱赶老帅的名头。”
“这种麻烦事确实多。”曹晨若有所思道。 “史怀名反了,是因为崔氏的名号反的,可崔二郎却不顾生死就回去了……怎么算?要我说,义军里头很有些穷惯了的,或者对官军有些心里畏怯的,说不得就一头倒进去了;而对面那些降官,反而很有些讲廉耻的,不愿意降二回。”
“说的太对了。”窦立德闷声以对: “可这件事情,就是今晚上跟陈总管争执上最大的一个事情,拿不好,就立不住,立不住,就没法把权拿过来。”
“三人组,下面又那么复杂,想一个人拿权太难了。”曹夕认真来劝丈夫。 “按照你的说法,你的根基是那几个河北义军头领,可河北义军出身的头领还有文职头领加一起,有河南头领来的稳当?今天不耐烦的
,不就是河南那批人?”
窦立德若有所思。
半晌,他忽然开口: “得去拉拢魏公,魏公是河南建帮时的元勋,又是河北人,只要魏公站在我这里,总是能让事情顺着我走的。”
曹晨连连点头,曹夕只是低头吃饭,俨然习惯了自己的丈夫。
而窦立德也彻底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找魏公!我先吃饭,吃完饭,整理一下,约的三更,我提前一个时辰过去,说服魏公!去告诉他,我知道困难大,两边不讨好,最后也不一定能成,但这个时候我不做谁做?我跟黜龙帮同盛同衰,我是为了黜龙帮的前途!让他无条件支持我!”
这就很有些霸气侧漏了。
于是,三人接下来一起吃饭,吃完饭,窦立德拿出来一张纸,直接趴在高桌上,身为基层吏员出身的他轻车熟路,曹晨在他身侧做补充,而曹夕则起来收碗,将剩下的饼子放在旁边箩筐里。
就在这时,曹大头领摸着饼子忽然想起什么: “小娘没回来?”
丈夫和哥哥齐齐诧异,但马上就不再理会,曹夕晓得自己是个后娘,也不再过问,直接端碗离开了。
说到底,没人在意窦小娘。
然而,只不过过了两刻钟,没人在意的窦小娘就自己回来了。
“窦大头领!”小娘拎着个灯笼走了进来。 “魏龙头找你。”
“还差两个时辰呢!”窦立德诧异以对。 “这才多久?”
“不知道,反正魏龙头说一定要你去,事关重大,陈总管就在侧院,我来时已经去了。”小娘干脆以对。 “还有其他大头领也要去,我来时在门口看到曹大头领,也请她去了。”
听到这里,窦立德也不管什么曹大头领是哪位了,乃是不再犹豫,直接将桌上几张纸塞入怀中,扔下曹晨便闷头向外。小娘转身准备跟上,看到箩筐里有饼子,直接拿起来揣到怀里,这才跟着离开。
须臾片刻,窦立德便匆匆抵达了刚刚开会的院落,这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火盆旁看的清楚,除了站着的魏玄定外,陈斌果然跟高士通、翟谦、李子达,还有曹夕等几个大头领坐在了一起,看到自己道来,还眯了眯眼睛。
窦大头领心叫不妙,这陈斌近水楼台先得月,要是跟自己一样狠下心来,怕是已经把魏公给说服了。
“魏公。”一念至此,窦立德赶紧看向了对方。
“且坐,我说件事情。”魏玄定在火盆旁站的笔直。
“我……”窦立德明显焦急,还想说些什么。
魏玄定醒悟,立即笑道: “不是陈总管要开的小会,是我有事说。”
窦立德如释重负,就在陈斌诡异的目光中随意坐了下来。
“诸位。”
魏玄定见人坐下,立在那里扬声宣告。
“首席困在清河郡那一头,将河北大局托付给我们,让我们三人决断。但实际上,谁都知道,窦大头领跟陈总管之间很困难,对立非常多,而且这不是私人的问题,而是双方背后各有一棒子出身、经历、职位对立的头领,这对立的太厉害,双方成见已深,已经很难在短时间调解了。不光是这样,还有一个情况是,大军压境,人心涣散,你们俩单个谁已经隐隐控制不住下面的头领了,今天的会是这样,前几日窦大头领控制不住部队,把军队停下来也是这样。
“恕我直言,这已经影响到咱们黜龙帮的生死存亡了。而有些话难道要对我们这些大头领、龙头、指挥来说吗?没了黜龙帮,咱们是个什么玩意?”
窦立德莫名有些羞愧起来,而下一刻,他就完全愣住了。
“所以,现在必须要迅速做决断,局势特别难,两边不讨好,做了未必成
,甚至有失败,也还是迅速统一立场来做决断,否则很大可能葬送黜龙帮。”魏玄定继续立在那里言道。 “那这个时候,我不来做这个下令的人谁来做?诸位,从现在开始,把你们的方案拿出来,请几位大头领做见证,咱们三个人迅速把所有东西给决断出来!而如果出现纷争,包括以后三人凑不齐的时候,还有遇到下面头领闹事、阳奉阴违的时候,为了黜龙帮的前途,我要求暂时大权独揽!成败我来负责!现在请你们支持我!从现在开始支持我!我蹉跎半生,从遇到首席建立黜龙帮开始起势,黜龙帮没有负我,我也不会负了她!”
院门外墙根下,耳聪目明的窦小娘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啃自己的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