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涂这里,刚刚燃起的火堆旁,所有人装束不一、姿态不一、表情不一。
有人穿皮甲,有人穿铁甲,有人戴着头盔,有人挂着皮帽,有人脱了衣甲只着中衣,还有人干脆在河北春暖花开的时节裹着皮袍子,武器有长槊,有直刀,有流星锤,有铁锏;有站着说话的,有蹲着靠土堆休息的,有坐着拨弄着火堆,有在饮马的,有在吃东西的;有人在笑,有人眉头紧皱,有人面无表情.包括张行那带着寒冰真气的流光飞来时,他们也只是抬头看看,并没有太多动作和新的表达,只有几位领头的释放出了自己的真气点明方位而已。
很显然,只看流光,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个使者。
落地也觉得就是个使者,因为连个氅都没披,像样的兵器也无,更别说打出旗号了。
但当张行落地报上姓名后,几乎所有人都停止了发出响动—方面是诧异于居然上来便见到了真龙,另一方面则是被对方的询问给弄傻了.你自己亲舅舅,你要问是哪位?
这個时候,我们是上前招呼呢?还是不插嘴站着呢?
众人面面相觑中,中间一名红脸汉子站了起来,也不拱手,只是往前几步,便重新立住,一时幽幽:“走了许久,竟似换了个人我就是你舅舅,唤作黄平。”
张行毫不犹豫,上前躬身大拜,口称:“舅舅。”
红脸汉子闻得此言,上前一按,却又忍不住一颤:“早知道你出来就被伤到什么都不记得,我当日便是拼了命也要将你留下的。”
低着头的张三脸上一热不是感动,而是有一丝羞愧他能察觉到,对方是真的动了感情。
考虑到人家身为黑帝爷附属的荡魔卫核心成员,很可能是知道一些事情的,这种情况下却毫不犹豫选择尽力来援,说破大天也称得上是个好舅舅了。
想到这里,张行不由又想起了刚刚王怀绩的那句话—《六韬》在掷刀岭的北面出口,这明显是在引导自己去北地,可为什么?
为什么是北地?
是黑帝爷早就看透了一切或者与某些人达成了默契,安然受之,还是说某些人棋高一着,顺着黑帝爷的路线安排了自己的路线.好让黑帝爷茫然而无所知?
那这些人又是谁呢?
没错,老君观、罗盘,以及在这个时代恰如其分充当理论指导的《六韬》在特定的阶段出现,明显预示着自己这个穿越者背后有“人”.那这些人跟黑帝爷、白帝爷什么关系,跟自己的世界有什么关系?
而这其实正好又牵连到了另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没用罗盘尝试寻找过回家的路?
这个问题,在之前被围的时候,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
首先是畏惧,开场的天崩地裂太吓人了,生怕一个不好化成一团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不敢找;然后慢慢的不怕死了,却在这个世界的多年生活中产生了某种奇怪的使命感,不说其他,既然一时不忍落了草,不管是一念救苍生还是一怒行兵戈,总得对黜龙帮负责,所谓懒得找;最后是他隐约意识到,有些路不走完,恐怕是找不到出口的.很难说是罗盘指路,还是先铺了路再有的罗盘.干事业,修行证位,才是回家的真正道路,这是不必找。….
所以,张行才会在之前他人的询问中坦诚,他想证位做第五至尊。
做不做得成是一回事,想是另外一回事毕竟目前来看,只要到那个地步,很多问题才能迎刃而解,更重要的是,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自己行的这条路本身就是在往那个方向走,那为什么不定个高的呢?
至于说龙、真龙、证位、至尊、神仙之间的概念差异,已经很敢想的张行在被围的这几天里其实已经想了很多,倒是不觉得证位至尊会跟黜龙这个业务有什么冲突。属于各不耽误了。
脑中转过这两三个念头,不过是几句话的空隙而已,张行此时的沉默与低头,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在压抑感情,或者是表示晚辈的服从与歉意,倒是没有多嘴的。
而张行也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天亮前的黑夜中闪闪发亮:“舅舅爱护的心思,我感激不尽,但兜兜转转,这些年一路行到此间,我倒是不后悔的!”
黄平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不错,不错!不管如何,跟当日只知道好勇斗狠的毛小子比,今日到底是有气势和结果了!”
“在舅舅面前,什么气势也都无用。”张行笑道,俨然没有半点隔阂。“我提前过来,也只是为了与舅舅和诸位北地、晋地豪杰说些体己话真要是大张旗鼓带了人来,有些话就不好说了,连低头行礼都要顾虑。”
“也是你有心。”黄平点点头,转身往身后火堆那里走回去。
张行亦步亦趋,似乎真像是个老实外甥一般低头跟了过去,结果临到火坑旁却伸手出来,朝四面之前似围未围的许多人招了下手:“来,诸位兄弟们都来坐!正该认识一下诸位兄弟!”
倒是个不怕生的。
然后果真随着自家舅舅在火堆旁蹲坐下来。
两人既坐,没有着急说话,而是黄平将自己之前烤着的一只兔子递了过去,张行接过来,拽下兔头,又将剩下的还给了对方。
此时,外面的人还在推推搡搡,决定谁坐过来,火炕旁原本的几人也都有些茫然,不知道是坐是留,一时空档,黄平不由接上:“当日带你与你弟弟去铁锅原上去打猎,你素来只吃兔子腿"
张行丝毫不尴尬,只是捏着油汪汪的兔子头微笑来问:“我竟还有弟弟吗?”
“你是独子,这个弟弟是我的孩子,比你小四五岁如今在黑水大司命那里听差;你还有个妹妹,比你小三岁,原准备许给你的,结果你走了,如今嫁给了奔流城里一户人家,公爹是城内管后勤的副都尉。”黄平略显无奈的解释道。
“城卫之间高层相互通婚?”张行敏锐捕捉到了一点。“大司命不管吗?”
“不管。”黄平愈发无奈。“北地风俗你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分分合合的,打仗都不耽误嫁女儿.”….
张行没来得及说话,此时,旁边一名刚刚坐下的大汉直接越过黄平凑了过来,截断了谈话:“老黄这是什么话?之前的时候,你外甥只是个毛头小子,且不说记不记得,便是记得也只想着好勇斗狠、打猎殴拳,如今成了天下义军统帅,再听这个,自然要留意地方军政,晓得内外动向.不然怎么做得这般大事?”
黄平敷衍点点头,便做介绍:“这是宇文团首,叫宇文万筹,铁锅原上出了名的破落户,家里是落钵城的正主,结果不耐烦,去了荡魔卫里厮混,最后也待不住,凝丹后就跑到原野上组了个战团,他路子野,哪儿都去,你们当日其实是见过几次的.这次是在渡海前偶然碰到的他,就一起来了你晓不晓得什么是战团?”
这个当然晓得,帮派变种,但偏军事化组织,掌握贸易,根子上是当年黑帝爷大举荡魔时追随的民间团体,所以在北地是有一定传统与合法性的。
故此,张行只点下头,然后一边笑一边便隔着自己舅舅伸手握住对方:“宇文团首,此番来救小子,小子感激不尽。”
宇文万筹闻言大笑:“知道老黄家的外甥、当日铁锅原上猎鹿的小子有了这般出息,救不救的无所谓,只是有了这般大动静,我宇文万筹一定要帮帮场子,不然岂不是让南人以为我们北地人没有胆略?”
张行不由也笑。
与此同时,黄平一声不吭从后面退出身来,反而转到了宇文万筹的外边,然后重新坐下拨弄起了火堆,至于其余人,大约已经推选的差不多了,正围在火堆外两三丈内,见到这个场景也都驻足来看。
无他,宇文万筹笑吟吟的同时,双手寒冰真气溢出,激的周围寒气弥漫,张行丝毫不慌,同样是寒冰真气溢出,而且释放的力道与速度几乎与对方持平。
对方强,他则强,对方弱,他则弱。
前后半刻钟,周围人也都落座的差不多,宇文万筹终于止住,乃自己渐渐消了,然后坐在土窝里喘粗气:“不行了,只觉得竟对上了吞风君一般,根本是个无底洞。”
众人哄笑,却又有一名昂藏大汉忍不住来喝:“我来与张首席握握手!”说着,径直从一侧坐下,直接便伸手过来。
张行也不在意,依然是如法炮制然而,刚一上手,他便立即感受到了一股强烈冲击,差点没有撑住,心下一定,认真起来,方才扛住了对方如潮水般涌来的弱水真气,继而稳定下来。
那人显然是个真正高手,不仅仅是修为层次高,而且就好像有人天生血气旺盛、身材高大一般,此人的真气海也澎湃不定,明显出众。
不过,即便是这位,在尝试了一炷香功夫也沮丧下来,然后忍不住连番来
问:“张首席厉害,怪不得白三娘看上了你这种人物敢问张首席修为?可曾到了宗师?白三娘现在又是什么修为?”….
“三娘有一阵子没见,之前就卡在宗师那一步上,我这里被围住,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迈过去,至于我本人,未曾成丹。还算是凝丹。”张行有一说一。
周围人诧异,那昂藏大汉更是摇头:“我自是成丹,宇文团首自是老牌的凝丹,结果都测不出张首席深浅,如何只是凝丹?”
“我与正经宗师试过,真气未必比他们差,倒是阁下,好俊的真气手段,我上来差点没撑住。”张行坦诚道。“不过,我委实是凝丹他们都猜测,这是因为当日在北地黑水那里被点选过的缘故。”
说着,张行左手寒冰真气再度微微涌出,右手却清楚释放出了红色的离火真气。
周围一时鸦雀无声,张行这才来说:“杀了人,对方真气多少能收过去一点,而且对方的真气种类我也能用.但不是没坏处,修行起来,好像在凝丹这一层要替杀过的人挨个将丹凝起来一般,所以,从定河北开始,许多年内,帮内豪杰得了天时地气,个个起来,我倒是一直没动弹。”
周围还是一声不吭。
过了好久,一个更年长的北地战士方才抱着怀叹气:“是有这说法,说是当年黑帝爷荡尽天下邪魔,靠的就是他真气如海如河,以至于只有一位吞风君能与他持平,才定下不战之约刚刚宇文团首那玩笑,怕是恰恰说中了实情。”
众人这才议论纷纷。
而张行却趁机来问:“这几位豪杰都怎么称呼?”
不待黄平介绍,一开始说话的昂藏大汉主动拱手:“我姓尉迟,排行第七,张首席叫我尉迟七郎就行,我是晋北本地出身,靠着白三娘的举荐跟洪大哥的赏识在晋北领军,这次大哥说了,咱们早有名分,叫我过来听首席的话就是,要不是晋北那里没人守,否则他也来了。”
张行恍然,却不回礼,只是拉住对方来笑:“我晓得你,当日三娘说起过你,说你跟罗术的儿子罗信,还有秦宝,加上死了的张长恭,是她生平所见勇武上的天成之将.”
“却都比不过白三娘的本事。”尉迟七郎对道。“我当日阵上见到白三娘本事也是服气了,便想着,若是白三娘凌空在上断其强,我持铁马在下踏其弱,天下何处不可去?今日还是这般想法。”
张行哈哈大笑,众人也随之笑。
笑声中张行复又看向了那个开口的老年北地战士。
后者见状拱手:“老朽北地蓝璋,听说是黑帝爷的点选被困了,无论如何都要来救,不想居然来晚了,张三郎自己逃出来了。”
“蓝团首以前是风啸卫里的副司命,后来因为一件事情离开了卫里,但对于卫中事务,素来都是上心的,他去年就从白狼卫黑司命那里知道了你的事情。”黄平适时出言。“哦,黑司命升了,如
今做了正。”….
张行点头,站起身来,却没有跟对方站着握手,反而是越过尉迟七郎,拽着对方换位子坐了下来,然后表达感激:“辛苦蓝团首了,我跟贾越确实都逃出来了,他就在后面整军呢不过,蓝团首也不必担心无事可做,我们既然突围,总要回到根据上才算脱险看形势,若是他们南面包围的紧,就从北地绕到渤海,而若是他们走的快,露出破绽,再加上他们不晓得诸位豪杰到了,咱们何妨借机反身从南面杀回去?!到时候请诸位到大河边喝酒!”
“好!”那老司命当即应声。“老朽也想看看当年黑帝爷止步的地方!”周围不少人在夜色中随之呼应。
这时候,黄平终于指向了又一人:“这位姓陆,陆团首,叫陆大为,他跟我们卫中有生意往来,恰好路过,我临时请来的,他是陆夫人的本家。”
陆夫人,是北地最大城市听涛城前安北公的遗孀,也是间接控制了北地八公中最少三家的北地实权派第一。她的崛起跟之前刘文周控制冰沼城实权,以及白狼卫、柳城的交战,被认为是北地陷入乱局,也是天下彻底大乱无可救药的征兆。
“不是本家,只是同姓。”这位一直没有出声的陆团首见到张行站起来,终于也开了口,却显得有些忧虑。“张首席,跟你作战的是白公对不对?”
“是。”
“听说白公笼络了大半个河北来围黜龙帮?”“是。”
“来时就听说了,晋地加半个河北围攻,可现在还不是让张首席给打出来了,难道不正显出我们北地豪杰的本事?”宇文万筹忽然插嘴。
陆团首立即点头:“是,是,但我只是忧心局势.张首席,几百兄弟随我过来,性命交在我手,我得尽力给他们交待.说是去打回去,却不知道你们还有多少人?他们还有多少人?”
张行不由来笑:“我们还有多少人,我现在说没有用,马上就天明,不如天亮后陆团首亲眼去看看,只有几里路而且打不打回去,也要看军情到底如何的。譬如我们这次被围的,都是帮中的根基与精华,不然白贼也不至于这么大阵仗,那敢问我们又岂会轻易抛洒自家根基?”
几位首领带头,纷纷颔首,这陆团首也一时语塞。
而张行复又四下看着来言:“我现在过来,只是与大家叙旧!不是说要借叙旧来先把兄弟们给压服,而是反过来,只要天一亮,两边照面,我们想不说军务都不行,所以,才要抢在天亮前见见诸位兄弟咱们现在只聊私谊,不说公务,也请诸位兄弟务必珍惜,等到天亮这份亲近真就难得了!”
说着,其人直接拉着这陆团首坐下,就在火坑旁来问对方家中情形。
陆团首明显局促尴尬,反倒是旁边的宇文万筹在旁边插嘴来作解释,算是说了个七七八八:“刚刚黄老哥说的不对,但也不是没缘由的,老陆家里只是同姓,他年轻时跟他爹往来贩皮子,我遇到过,后来出息了,那陆夫人见了一次,非得说是他本家,还让他接了陆家的货,可不就不成也成了嘛。”….
众人恍然,张行却顺势好奇起来:“这里面有几多人是城里出来的?几多人是卫里出来的?又有几个是像陆团首这般自家闯荡出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来言。
张行—一来听,也—一来问姓名来历,此处滩涂到底只是几位领头人落脚的位置,而沼泽内滩涂割裂,此地充其量不过百十人,居然真的问了一圈下去其实,张三问的这些话,未必就是切中这些人的心理,说不定还有人觉得他很烦,但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于牵着手坐下然后在火坑旁来问这些问题本身。
果然,等张行问完后这些人便有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这个问张行家的白三娘到底是哪位?知道是什么白公的女儿后又问翁婿为何打仗?安定天下的路子不同,是说河北人跟关陇人吗?
那个问黜龙帮如今到底几个郡在手里,多少兵马?知道答案后马上又有人追问有多少个凝丹,多少个成丹、宗师?甚至还有人问,那雄天王如何愿意将首席位置让给张首席的,可是因为黑帝爷点选了张三郎?
到后来,外圈的人也渐渐围拢,又有人来问东都的风情,听说夏天都喝冰镇酸梅汤后无一人能理解.连尉迟七郎这个晋北的都觉得离谱。
再往后,就是张行大约讲述了黜龙帮创业以来的路程。
乃是自东郡、济阴揭竿而起,顺济水而下,几次三番挫败于下游张须果,然后双方力竭之时,靠着上游根据地的有力支援泥地打滚一般胜了对方,终于全取东境。随即,再渡河北上,败薛常雄以立足,破曹善成以壮大,又因为今年河北粮食注定不够冒险攻击黎阳仓,结果遭到反扑,又被白横秋借力取巧围住的经历。
最后是这一次被围后冒险突围成功的结果。
话到一半,其实天已经蒙蒙亮,就已经有许多其他夜间落脚的援军寻过来一起听了,而待听完,东面已经完全白了起来,只是差个日头而已。
这时候,张行口干舌燥不提,其余人早已经听得痴楞,半晌没有人言语。
过了许久,居然是黄平低声开口:“听起来平平无奇,竟也是百战砥砺,做出这般局面的,也苦了你了。”
旁边尉迟七郎摇头:“说起来轻巧,其实我晓得有多厉害,我这几年,无外乎是跟左右两边的打,一个代郡的二高,一个西关的陈凌,只不过是挡住了他们,就已经凝了丹、成了丹,张首席那里又该如何?也难怪白三娘要往这里来了。”
年级较大的蓝璋也若有所思:“却不知道当年黑帝爷百战创业是个什么局面?”
其余人多连声感慨,而原本话多的宇文万筹竟与原本沉闷的陆大为一样,他们之前在张行说话时多次对视,此时却都一声不吭,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张行这时候便站起身来,四下来望,只见一轮红日自东方崭露头角,再….
往南看,彼处烟雾缕缕,也清晰可见,也不做犹豫,回身来交代:“诸位,既然天明了,咱们也该说正事了,四五里路,你们应该都看到了我们那边烟火了,不是要看看我们黜龙帮还有多少人吗?就随我一起去吧!须吃不了诸位豪杰。”
众人哄笑起身,黄平、尉迟七郎、蓝璋直接便去牵马,其余人都随之而动,不止是此间,周围围拢过来的北地、晋地骑士也都嚷嚷着要去牵马一起走,宇文万筹和陆大为原本还有些迟疑,此时再对视一眼,也只好去牵马。
张行被让了一匹马,直接上马走在前面。
大陆泽内青绿色与黄白色的芦苇荡交错,有深水有浅滩有泥淖,张三并不识得道路,却不耽误他使出寒冰真气来,将沿途泥淖与芦苇荡给大约冻得硬邦邦,然后带头往前面走去。
走不过一里路,身后便蜂拥过来的北面援军何止数百骑,早已经惊动对面黜龙军,数道流光飞来,张行也不下马也不抬头,只是在前面一挥手,那些流光便在空中折返。
不过,即便如此,张行依然能够注意到,之前自己歇息的地方,那面熟悉的红底“黜”字旗已经高高立起。
就这样,待到日头完全冒出来的时候,金光洒满大陆泽,张行一行人便抵达黜龙帮的临时营地,来到了那处淤泥堆积的土山前。
这个时候,张首席忽然回头来笑:“诸位,且停停。”
身后许多人纷纷勒马,甚至有人差点在有些冰渣的泥面滑倒,一时颇显嘈杂。
张行耐住性子,等身后许多人安静下来,方才继续含笑来言:“诸位兄弟,昨日到了兄弟们那里,便是我一个游子回了家,现在又回到这边,虽只隔了几里路,却是又要做回黜龙帮首席,再来交谈,就要严肃起来了要不诸位兄弟迟我几十息,等我去那里装模作样摆起首席的架子来,再去见我。”
众人大笑,却也任由张行去了。
而片刻后,眼瞅着张行到了那旗帜下,翻身下马,然后接了一个白色短氅披上,背靠着泥山寻了个土窝坐下,再来招手,众人便再度蜂拥向前,而走到这片陆地上,摆脱了结冰的泥淖后,为首几人几乎不约而同的犹豫了一下,也不知道谁带的头,纷纷下马,只将马往一侧一赶,步行向前。
再往前走,不过四五十步,东面金光之下,众人看的清楚,张行端坐在土窝里,淤泥山四周头领、参军、军士姿态各异,却都自觉围拢过来,然后齐齐往这边来看:
这其中,不少人认得雄伯南,晓得这位天王如今是货真价实的天王,如今却只披着一个满是灰的白色短氅,坐在张行一侧,大马金刀来看众人;
还有几乎所有人都认识的谢鸣鹤,知道这是江东八大家出身的风流名士,修为风度都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此番却为了黜龙帮四下奔走,随着众人渡苦海翻紫山,一路辛苦,连胡子都油了,现在更是有眼尖的人看到那胡子似乎又被火燎了,也披着一个短氅起身,然后靠着芦苇窝子来看这边;….
甚至火堆旁还有一个年轻人,明显重伤,只卧在一个挂起来的网兜里,连头都不好抬,还是强行侧着头,露出满脸胡茬和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
除此之外,还有明显不是善茬,但因为披着白色、黑色短氅而确定是头领的人或持长剑或抚盔甲,正在这几人周边或战或立,还有分不清是什么身份的人在那里摆弄什么绣花的手绢,摩挲什么雕花的镜子,更有人更换包扎伤口的衣甲,在火上用头盔烧水,在浅水那里清洗衣甲.此时全都定住,然后扭头来看。
便是张行本人,此时众人看的清楚,也果然眯着眼睛,面无表情,纹丝不动的在阳光下来看他亲自领回来的北面援军。
就好像什么东西让这些人定格了一样。
坦诚说,这些人多灰头土脸,衣甲不整,说一句狼狈不堪是足够的,更不要说入眼所见的伤亡与疲惫了。
但当此之众,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便是黄平这种自以为会坦荡无虞的、尉迟七郎这种勇猛无匹的、宇文万筹这种见多识广的、蓝璋这种心无杂念的、陆大为这种步步为营的,此时全都凛然起来。
这不是什么三辉四御显灵,也不是什么表演出来的气势实际上,所有人都瞬间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就是他们面对的这些灰头土脸之辈,正是货真价实的,横行了半个天下,占据了河北、东境十余郡,公认天下反魏义军领袖的黜龙帮核心及其精华。
这不是一个人,这全天下数得着的强梁组织。
众人各自凛然,向前又走了二三十步,来到黜龙帮众人跟前,却无人再敢往前。
此时,张行终于开口,声音宏亮,夹着真气鼓荡,立即传遍了周围泽地,却还是身形不动:“诸位,黜龙帮不敢说全伙在此,但此地之人足以代表黜龙帮之根本,诸位远道而来专门救援,我等感激不尽,而若还有其余指教,还请上前来,黜龙帮愿闻其详!若没有,在下便要说些恳切言语了!”
北面援军面面相觑,还是无人敢开口,甚至有些面色发白不安之态。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乃除去前排几人,后面跟来的数百骑士,他们或近或远,要么攀高,要么垫脚,都来看这边黜龙帮众人形状。
淤泥山这边,徐大郎反应快,他先看了张行一眼,又看了下身后泥山上那面大旗,然后一个激灵,不禁在心中感慨:罢了!
罢了!罢了!
真也好,假也好,成也行,败也行,干吧!不就是这一辈子吗?跟他干了便是!
而觉悟到这一点后,他左右一瞟眼,忽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却是毫不犹豫,同时不动声色,拎起手中惊龙剑,从还在发呆的程大郎身后越过去,然后挨着张行张首席另一侧拄着长剑肃立起来。
其余人,无论北面援军还是黜龙帮这边,或许心中都有事,居然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