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军来的飞快。

一开始是吐万长论跟赵佗,前者一万禁军,后者一万淮阳郡卒……也就是后者的到来,让人第一时间意识到司马正来了……因为赵佗这个万年墙头草和他的淮阳郡本该是黜龙军此战的胜利果实才对,如今这般作态,除非是身后有东都大军,否则委实难以想象。

而果然,连针对性的侦查活动都还没来得及大规模展开呢,东都军的序列就出现在了视野内。

这让刚刚转移到谯城城下的黜龙军诸将明显骚动起来。

“前锋很少,只有两千人,已经到了谷阳城。中军极多,最少三万,一时探查不清。后军不晓得有没有,又在何处……已经派遣巡骑从后方绕行侦查了……”

“中军是司马正亲自带队?”

“最起码是打了司马二字的大旗,而且看旗帜,是大将军级别的绣边方形大旗。”

“果然来了!”

“来的好快!”

“三万多人是对数的,哪怕他留下防御兵力,可带上王代积的人也够了。”

“确实有王字旗。”

“我就说嘛,之前俘虏讲他们去了西面没见到王代积才回头的……结果是应在这儿了。”

“刚刚一场大战,难道又要大战,这次轮到我们被以逸击劳了吧?”

“损失确实不少,好几个营都打残了,尚二、翟大、小贾这三个营基本上就算没了。”

“后面还有张虔达跟李安远,他们当时是打赢了自己撤的……”

“已经让单龙头带着八个营去了,若还是不行,那就真不行了。”

“鱼皆罗呢?他是不是也有一万人?还是已经败了?”

“鱼皆罗那里不好说……”

“不好说什么意思?”

“淮右盟说他们大胜,结果却是全程没见到鱼皆罗……现在的说法是,鱼皆罗跟他副将分兵了,胜的是副将,鱼皆罗凭空消失了。”

“消失了?他真是一条鱼游进淮水了?”

“也是个麻烦,这要是一个宗师领着五千兵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又如何?”

“派了四个营过去接应淮右盟。”

“那算一算,我们这里还能有三十个营?这倒妥当了!”

“妥当个屁!好几万俘虏,得留多少人看管?而且莫忘了,咱们损失真不少。”

“我估计,这里是二十来个营对他们五六万人,整体上是三十五六个营对他们八九万人……”

“好不容易大胜,怎么一转眼反而变劣势了?”

“这就是之前首席不愿意打这一仗的根本缘故……打了,未必有明显的好处,也没有明显态势的改变,反而耗费兵马、徒增伤亡……”

“若是为了灭薛常雄,死再多也值得……”

“谷阳城……谷阳城不是涡水东岸吗?”

“应该说是北岸,涡河在这里往上游拐了个弯,是一段东西向的……所以,谷阳城虽在对岸,却依然在吐万长论与赵佗的遮蔽下。”

“倒是一步妙棋,可是两千人有什么用?想要截断我们退路,或者威胁后方,未免痴人说梦了吧?”

“应该就是个支点,真要做什么,肯定会再增兵,不过据说里面有宗师……”

“宗师?!谁?!”

“贴出了一个布告,说是魏公的半路老师王怀通在那里……”

“这真是……”

“王怀通亲自领兵?”

“不是,领兵是李清臣,靖安台出身的黑绶,现在的靖安台长史,但中间转任过淮阳郡都尉……”

“这倒是合乎情理了。”

“李清臣怎么有些耳熟?”

“之前被我们俘虏过……当时还是曹林主政,韩引弓就是他跟吕头领接引过来的。”

“想起来了……”

外面议论纷纷,隔着一张带有云纹的大魏禁军制式高级帷幕,李定与徐世英正面面相对,他们一起侧耳倾听,但眼睛却都斜在了小帐内几案后的张行身上,后者正在写信。

这厮这几日写信写的过于多了些。

等了一阵子,眼见着张行写完信,小心折好,喊来一名文书,只以寻常黜龙帮内部传信方式送走信,李定方才缓缓开口:“怀通公从了司马正,眼下故人是个麻烦,但从长远来讲,未必是件坏事。”

张行心不在焉点点头。

徐世英也认可式的点了下头。

道理很简单,王怀通到底是宗师,还是晋地顶尖大世族出身,而且作为金戈夫子的嫡系传人名望极高,甚至以金戈夫子那个身体状况,完全可以说,王怀通天下文修正统的身份短时间内已经无人可以撼动了……但是很可惜,这么一个仅仅存在就价值极高的人却不大可能从“贼”的,而既不从贼,无外乎是从白或从司马……而以将来可以望见的天下局势来看,黜龙帮当然还是希望他从司马正了。

毕竟,白横秋的实力和发展路线更让人警惕。

“跟王怀通比,我倒是更在意李清臣……”张行看了看身后的秦宝。“二郎,李清臣不是废了吗?怎么司马正一去又活了?”

“我也不知道。”秦宝摇头以对。“但也不好说,当日我也差点废了,现在也活了……”

“心中郁郁吗?”张行若有所思。“现在司马正去了,东都有救了,就有盼头了?”

秦宝只是摇头。

“二郎你也不要多想。”倒是张行反过来安慰。“卖药的青帝观道人都说没问题,徐大郎用长生真气探你也没探出来什么,说不得那般遭罪只是曹林的手段,然后靠着东都地气来发,所以曹林死了,你过大河了,便没了计较。”

秦宝先是胡乱点头,但最终忍不住一叹:“若是李十二郎真顶着那般病情过来,那可真了不得。”

“怎么说?”张行已经起身离开几案,正收拢案上情报准备带出去,便只随口来问。

“那次遭病之前,我身体强健,从未想过受伤得病这般遭难。”秦宝正色言道。“包括看史书跟里那些人,说谁谁谁英雄了得,忽然得病,便万般英雄气都散了,或者干脆直接从书里退场,便觉得匪夷所思。偶尔看到有人残废了、伤病了,还能做事,书里便夸他身残志坚,委实了得,却又觉得大惊小怪……便是对上李清臣那个鬼样子也觉得他有点装……直到自己遭了罪,才晓得身残志坚这四个字真真是了不起。”

屋内几人都有些诧异反应,很明显,他们意识到这是秦宝难得的真情流露,是肺腑之言。

而顿了一下,倒是李定幽幽来笑:“若是李十二真是抱病而来,也不知道是算他厉害还是司马二郎厉害了?”

几人颔首,各自一叹,便走了出去。

看样子,虽然外面局势堪忧,但黜龙帮的军事指挥核心却都还是挺放松。

来到外面,雄伯南以下,诸多头领都在议论纷纷,见到这三位来了,也都收声……张行带着几人落座,依旧一如既往的干脆:

“几件事,大家记一下。”

众人纷纷凛然,而除了外围的文书和参军们,甚至有不少领兵头领也莫名摸出小本本来,拿着炭笔准备稍作记录。

“第一件,便是之前一战的赏罚……不是具体赏罚,记功不可能计算妥当,但头领这一层我心里还是有谱的,跟天王、李龙头、徐副指挥,包括单龙头、柴龙头几个临走前也都说过……具体一点就是四个人,白有宾举义,并说服本部禁军临阵倒戈,直接促成了此战大胜,我意署代头领,让他在范圩子那里看管俘虏同时整编出一营部队,建制上让他代替牺牲的尚怀恩头领;虞常南借机投奔,将禁军虚实、行军计划分派尽数告知,亦有奇功,我也署了临时头领,依旧管文书……”

白有宾在看管俘虏,虞常南倒是就在一旁,赶紧站了起来,但未及开口就被张行摆手示意坐了回去。

“还有诸葛德威头领,这次也是奇功一件,他本人的意思是想转带兵头领,正好翟宽临阵不遵军令,致使部队损失严重,调离前线,发回济阴,待战后转岗,他的部队就交给诸葛头领……诸位可有异议?”张行最后说完,四下环顾。

众将面面相觑,原本想记录的几位头领也都没有记下几个字。

很简单,一则,他们委实没想到张首席这般好整以暇,居然是在东都军大军压境的情形下先讨论上一战;二则,这话说到最后一位,也就是翟宽身上后,好像也不好插嘴的样子。

翟宽本人不在,打完仗后这厮就称伤病,一直在后面伤兵营内,这种情况下,他二弟,也是帮内资历大头领翟谦自然成为了众矢之的。

翟谦面色涨红,半晌没说话,眼看着张行似乎又要继续下去,方才强压着种种开了口:“首席,我有话说!”

“说。”张行精神一振。

“我大哥既贪功又无能,这次打废了仗,坏了那么多兄弟,是实际,也该罚!”翟谦瓮声瓮气来言。“但他到底也是当年跟着首席你在济水起事的第一批头领……要知道,当年起事时可不是眼下这样,当年张首席只带着周行范一个人来到的王五郎庄子,起事时的根本我们这些济水大家全都把自家家产人口送了出来……我不是要在首席跟前要什么丹书铁券,但最起码得给我们这些起事时就在的头领一个说法,能不能单算一份功劳?省的我们这些人有些废物一头栽下去起不来?”

这怨气也不知道是对他大哥还是对张首席,周围人表情自然微妙起来。

张行好整以暇,点点头,便要说话,正好雄伯南也要说话,二人卡了一下,却是忽然听到徐世英冷笑一声,然后插了嘴:“翟二,你要这般算,我一个人出的力便是你们兄弟的许多倍,可不可以再加几份功劳与我?可我为什么从头到尾跟你一样都只是大头领呢?”

翟谦听到徐世英说话便知道要糟,半晌也没有反驳,但也没有服软,只是顶在那里。

徐世英见状愈发不耐,便要再说。

“好了。”张行摆手示意。“徐大郎不必咄咄逼人,翟二郎也不必这般忧虑……事情要分开看,首先,咱们前头还有东都大军,不该在这里耽误时间,所以翟大头领便是有纷争的想法也该等会议后,或者此战之后再来计较;其次,翟大头领既开了口,我也不必遮掩,我确实是把你们这些举事元初头领的资历和贡献各自算一份功劳的。”

周围明显有些骚动,很多人的眼神都有些变化。

“之所以如此,不是为了偏袒元从,恰恰是要给后进人留路。”张行一声叹气。“咱们黜龙帮要赏罚公正,要能上能下,而且要一力摒除人身依附……所以才起名叫黜龙帮……但是呢,从黑帝、赤帝开始兼并争霸的时候,就是这种一层附着一层的人事,都多少年的习惯了,你要想摒除它,得先承认它,而帮内元从的优势从不是什么贡献了多少家资和丁口,而是那些丁口自认是元从的附属,哪怕到了别处做队将、县令,甚至做到头领、大头领都还是自认附属,这就麻烦了。所以,把这些东西具体化,当做一个功劳,正是解决这个东西的一个法子。翟谦?”

“是。”翟谦这次终于站起身来。

“没有夺了你大哥的头领位置,只是要他转到地方。”张行平静提醒道。“不让他带兵罢了。”

翟谦点点头……倒不是说他一下子就被说通了,而是说他一个豪强加郡吏,文化有,但不多,道理晓得,但眼界窄,只是入了黜龙帮才开阔些,平素最怕张首席这些人说些乱绕的道理,结果其他人都还纷纷点头,好像都听懂的样子,再加上之前徐世英的发作,这就让他慌张,便只能点头。

当然,点头后翟大头领临坐下时还是想起了什么,赶紧应声:“这次是我不对,不该这个时候说这事的。”

张行再三点头,等对方坐下却又开口道:“诸位,既然话到这儿了,我就多说几句。现在在打仗,之前几百年也都在打仗,诸位当然觉得管兵马的、手里有一营兵的才算是正经的路数,便是做太守、总管也要看手里有没有兵才算数……下面传的那些话,什么‘总管不如现管’的我都知道……但时势易转,天下事不是一成不变的,黜龙帮也不是只要打仗,真有一日我张三借着诸位的威风,连东夷都打下来了,证位了神仙,却不知道那时候天下还留许多兵?郎将可比得上太守?”

这一次,众人难得纷纷附和,却大都觉得张首席在放屁,真有那日那日再说,熬到那时候还做郎将算自家倒霉便是。

也就是雄伯南几人深信不疑。

张行自然晓得这群出身驳杂的兵头怎么想,也不做理会,继续开会:“给虞头领设个座位,咱们接着说下件事……也就是涡河上起桥的事情,之前打仗需要渡过来,如今则要保障后勤,所以需要大力起桥,保障后勤,但没必要再封冻河流……这件事交给柴孝和龙头来做,涡河南边派出去的四个营,马上从荥阳南下的几个军法营,河南两个行台的官府、仓储、民夫也都交给柴龙头,淮右盟的进军事宜也交给他……柴龙头对接到这边就是徐副指挥。”

除了徐世英点了下头,大帐内很平静,经历了之前的一次波澜,这些事情就显得平淡了起来。

“第三件事就是立垒。”张行继续言道。“就在城下立垒……李龙头抓总,徐副指挥做副,立个无懈可击的营垒!”

此言一出,众将终于议论纷纷:

“只是立垒吗?”有人诧异问道。“这是要长期对峙打呆仗?我们耗得起?河北那边马上该有反应了!”

“还有分兵做犄角,下一件事就是这个。”张行立即作答。“河北的事情确实麻烦,但总要先管这边。”

“与其立垒,为什么不打下谯城呢?”雄伯南也出言质询。“我看城内士气萎靡,尤其是咱们昨日又放进去不少禁军伤员……不管那个内应应不应,我出手便是。”

“谯城说下便下。”张行认真道。“但司马正既到了,城内这两兄弟便是个手段,可以用来跟司马正交涉……这便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这一仗,做好准备,立垒严整,分兵犄角,攻守自若,然后尽量跟东都军议和……这一仗对双方而言过早了,我们太累了,减员也多,再打一场大仗必然伤亡剧增;而司马正此来也只是为了接应禁军,并没有跟我们拼命到底的理由。”

不少人如释重负。

坦诚说,之前范圩子一战固然打的精彩,但黜龙军良莠不齐的战力遇到还有一点强弩之末态势的禁军时,确实也损失不少,而这次司马正来的时机似乎将将好,轮到黜龙军强弩之末,再打下去也难。

但也有人有些其他想法:“趁着东都军中军尚在几十里外,今夜突袭对方前军如何?”

“我觉得是诱饵。”出乎意料,回答这个问题的居然是虞常南。“司马正原本是想来救援,必然要尽速行军,而现在这个拖拉姿态是反常的,我能想到的就是,他知道大战结束,临时改了计划,故意落在后面,想用前军做诱饵。”

李定在内,不少人都点头认可。

张行也点了头:“这种局面一旦受挫,就艰难起来了。”

“分兵怎么分?”建议被否决,牛达赶紧回到原本计划上来问。

“针尖对麦芒,分之一支兵马,过河,绕到东都军前军和中军之间的谷阳去。”李定接口道。“兵力要足,实力要强,可以随时吃下李清臣和王怀通。”

牛达不吭声了。

“那……我去?”雄伯南蹙眉道。

“不必。”打完进入黜龙帮后的第一场大仗,李定明显轻松了不少。“真要打,雄天王可以自行轻松去支援……”

“让王五郎去,带五个营。”张行给出预定方案。“马分管(马围)已经南下,天王直属的几个军法营也会来,一起来的还有几位金刚,十三金刚俱在,就不慌。”

王叔勇精神一振,立即应下,这是他的优点,敢打敢拼,闻战则喜。

相对应的,雄伯南则松了口气。

坦诚说,现在这局势他还是比较焦虑的,一则对面大约算一算居然有四位宗师,作为黜龙帮唯一宗师不免压力倍增,尤其是伏龙印碎了;二则,作为之前负责侦查警惕东都军与吐万长论的人,虽然实际上只是针对开战当日的短期侦查,可吐万长论与东都军合流,尤其是司马正收拢了王代积一起过来,不免有些自责。

“若是议和,有什么说头吗?”又有人来问。

“没有。”张行脱口而对。“先接触看看,走一步算一步……虽然咱们不想再打仗,我也觉得对方也不想打仗,但凡事都不是心想事成的,咱们决不能接受对方过度的讹诈,不能让这一仗死的那么多兄弟白死……但同时,总得计较薛常雄那里跟河北的局势,真有坏消息,真得计较清楚。”

众人无话可说。

黜龙帮已经是个成熟的势力了,会议结束,立即便执行了下去,搭桥、立垒、分兵、派遣文书参军往各处做使者,一切都还算是有条不紊。

不知道算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东都军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而且,信使进入谯城、吐万长论与赵佗大营、谷阳城,全都遭到了已读不回的应对。

但也无所谓了,在拖拉了一整日之后,司马正终于率领中军抵达谯城北面涡河南侧的旷野中,然后就地与前军合兵立营,却又往前铺陈营寨,以至于前营距离对方数量达到五万之众。

当然,也派遣了一支兵马支援了谷阳。

这个时候,黜龙帮在谯城下方建立的营垒中大约还有二十个营,加上分兵的五个营数量,约四万众,双方正式开始对峙。

不过,这一次张行就没有对司马正主动派遣信使了,他还是对司马化达、李清臣、王怀通、吐万长论、赵佗,包括刚刚抵达的王代积、屈突达,甚至包括当年在徐州交战过的樊超、卫忠,乃至于包括司马正的主骑王童这些人不停得发信送信,而且还不只是自己发,还让所有跟对方将领能扯上关系的人都发。

徐师仁就吐槽过,自己半辈子没写过这么多嘘寒问暖、剖明形势的信。

但是,就是不给司马正发信。

就这样,对峙了大约又两日之后,随着雨水落下又放晴,这日早间,东都军、黜龙军、黜龙军分寨依次飘起大量炊烟,很显然,虽然不晓得是浮桥数量的快速增多、分兵的如鲠在喉,又或者是这么多无聊的书信,包括可能是某些情报被探知,乃至于单纯的想示威,东都军最终决定出阵。

上午时分,双方营寨开始骚动,营门大开,各部有条不紊开始出兵,就在两营之间空地上开始排兵布阵。

谯城城头上,司马进达望着夏日阳光下的这一幕,看了许久,忽然一声叹气:“咱们输的不冤!”

旁边的封常拢着手,认真点点头:“确实,一直走到徐州的时候……不对,是走到颍水的时候,哪怕沿途遭遇过十几个营了,咱们都还觉得黜龙帮就是个大点的、有些制度的盗匪,从未将他们抬到跟禁军并列的地步……结果呢,不晓得人家有多少兵力,不知道人家战力如何,稀里糊涂先立约又违约,送到了人家口中。凭什么不败?”

话到这里,封常愈发蹙眉:“想想也是,人家几年前就跟河间大营有来有回了,咱们当时到底是中的什么邪?!”

司马进达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向了北面,彼处一面大将军级别的制式绣边黄色云纹军旗缓缓而出,正中间稍显扁一些的司马二字在他的修为中渐渐清晰起来。

封常也望向了那里,却只能看到隐约一面大旗。

“七将军要做援助吗?”封常心中微动。

司马进达缓缓摇头。

“七将军听我一句劝。”封常见状犹豫了一下,缓缓来言。“下面黜龙军大营里,应该至少有两个宗师,可能还有个什么能对大宗师的十三金刚,还可能有伏龙印,再加上成名的成丹高手七八位、凝丹几十位,咱们这个城,根本就没有抵抗的能力……想要活命,只是看司马大将军那里的结果,你留在这里,其实无益。”

“我知道。”司马进达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但没办法,大兄还在这里,他也是个关键。”

封常点了点头,心中颇显遗憾,却也只能眯着眼睛看向了远处的战场。

又过了一阵子,大约快到中午时候,彼处战场中央,随着双方列阵完毕,张行和司马正终于再见面了,一起相见的,还有秦宝、李定、王代积这些都中故人。

“可惜了,思思不在,李清臣也不来,还有钱唐也不在,否则可以就地摆宴的。”张行骑着一匹劣马言笑晏晏。

此言一出,唯一赔笑的居然是对面的王代积……但是马上他就肃然了,因为其他人都没笑。

司马正看着对方,然后仰天看了看阳光,复又低下头来叹道:“军国重事,生死存亡,张三郎倒是一如既往这般轻佻。”

“庄重过的。”张行认真作答。“这几年一直挺庄重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晓得你来了,反而轻佻起来了。”

司马正愣了一下,然后也来笑:“你这是嘲讽我吗?”

“不是。”张行摇头恳切以对。“我是觉得,败给其他人都不甘心,若是败给你,也就败了。”

这个反转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不止是司马正,便是双方阵前面理的各自七八人都有些沉默。

“两军交战……”司马正重新肃然,但还是那句话。“张首席只会戏谑吗?”

“那就说点正经的。”张行也肃然起来。“阁下从东都来,那地方是天下之中,应该知道不少消息……河北那里薛常雄有没有趁我们不在起兵攻打我们黜龙帮?”

司马正原本只觉得自己完全被对方绕着走,但既然说到这个,他倒是乐意奉陪:“我不晓得薛大将军有没有主动攻打你们,但我从收拢部队,准备蓄力一击时,便已经往河北送信了,约定的就是五月下旬开始时务必南下出兵。”

张行点点头,不置可否,只继续来问:“那西面呢?关西是什么局势?巫族退兵了吗?”

“哪来的退兵?”轮到司马正笑道。“巫族三部中的两部几乎倾族而来,势要夺取关中,怎么可能说退就退?就因为白横秋是白老爷子的后人?”

张行不置可否,只是认真提醒:“人家是丞相,如何能直呼其名?白丞相有拥立之功的。”

司马正面不改色,但他身后的东都诸将却几乎全都色变……赵佗更是迫不及待,立即越次应声:“白横秋自行其事,擅立皇帝,与贼臣无二。”

好嘛,成大魏忠臣了。

司马正听到这话,心中也不由咯噔一下子,但偏偏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阻止这位刚刚投入自己阵营的地头蛇。

果然,此言一出,张行身后许多人都笑了。

李定率先提醒:“赵府君,白横秋立皇帝的时候,司马大将军的亲父和亲叔先杀了皇帝,还杀了齐王,而且也立了个新皇帝,人家白家只是立,司马家却是废立,而且还要屠戮皇室。”

赵佗脸色一红,却依然抗辩:“白贼立皇帝时,焉能知晓江都事宜?其人正是篡逆!而司马兄弟废立时,大将军在东都,也如何晓得彼处事宜?委实无辜!”

这便是要将司马正与司马化达做切割了。

黜龙帮诸将愈发哄笑不止,就连雄伯南这种对政治没什么大兴趣的人也都觉得可笑……不是切割有问题,而是过于狡辩了,而且真要切割,哪里轮得到他开口?

相对应的,不止是赵佗,司马正身后几员大将面色都有些难看,王代积也在左右瞥了一眼后,早早黑起了脸……毕竟,这些人都知道,当日司马正离开徐州本身就是导致江都军变的最直接原因。

司马正自己也心知肚明,否则何至于面不改色同时双手握住的马缰变得紧绷起来?

“我倒是不以为然。”就在这时,出乎意料,张行反过来制止了哄笑。“这事没什么可笑的……曹魏暴虐无道,曹彻死不足惜,杀曹彻是对的,哪怕是以臣弑君也是对的,只是不该无故杀齐王;而立新君这个事情,是曹彻死了大魏朝廷内里的人没办法的举止,是正路……至于白横秋,便要问他立新君时不晓得知不知道东都的事情,若是日期差了点,或者不知道,那便算是乱臣贼子了。倒是司马二郎,真真正正的无辜。”

还能这么算吗?

两边人都有些无语,但下一刻,张首席的一句话便将众人拉了回来。

“不过这些已经过去了。”张行看着身前的东都主人继续言道。“司马二郎,现在江都立的新皇帝也已经被我俘虏了,我也发了文告,告知天下,大魏已经亡了,你若是想做大魏的忠臣,恐怕在东都也要再立一个皇帝;而若是存了争雄争霸的心思,恐怕也要学着白横秋,还是要立一个皇帝再说篡位的事情……而且要快,否则师出无名,便是东都内里人都要弃你而去的。”

司马正干笑了一声,已经忍不住了:“我是不会做篡逆之辈的。”

“那举义从我们黜龙帮如何?”张行忽然提出了一个建设的建议,似乎也是非常诚恳的建议。

但也就是这个诚恳建议,引得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发懵。

“自曹氏父子以来,苛刻人心,滥用民力,致使天下崩塌,四海扰攘,大魏遂土崩瓦解,早已无救。而我们黜龙帮起于济水,不过四载,扫荡河北、东境、江淮数十郡,百姓倾心,四方仰德,绝非以区区权势刀兵取之,实乃为天下人心所钟,而人心既天命,又足称天命所归!”

张行言辞愈发恳切,却词句流利,不知道是不是早存了这么一番话。

“现在你司马正才德兼备,自命不凡,为何强要逆天意、背人心而行事呢?岂不闻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若你愿举东都从我黜龙帮,总有方面之任,而到时候我们一统四海,建设天下,使百姓不再有苛政之苦,战事之卒,岂不美哉?”

司马正听了半晌,冷笑以对:“张三郎,你这话是不是对别人也说过,我怎么这般耳熟?”

“对钱唐说过,对他也说过。”张行指向了眯眼来看自己的李定。“对薛常雄也写信说过,对你身后的赵郡守也写信说过,屈突将军是昨日刚刚送信说过,王将军更是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便是对你,也不止说过一次两次……但恕我直言,这些人眼下各自之情状更能说明我的诚恳,我是真心实意想与你共襄大事,开创未来的。”

司马正叹了口气:“我也信你张三郎的诚意,只是天下分崩,人各有志,你张三郎才智过人,我素来敬服,又何妨稍作屈尊,助我重定天下呢?”

这似乎是一个万能的拒绝诚心的理由……唯独李定在旁莫名有些尴尬。

“不一样的。”张行摇头以对。“我不止要重定天下,还要黜龙的。”

“那就可惜了。”司马正昂然答道。“早十年前,天下人就知道我司马正要成龙的。”

“非要打吗?”张行无奈至极。

“不是针对你。”司马正平静宣告道。“天既降大任于我,我就要以此为根基重定天下,张行如此,白横秋亦如此。”

张行沉默了下来。

他从没指望司马正会纳头便拜,实际上,东都本身的实力和政治影响摆在那里,加上司马正的家世、才能、品德,几乎要成为大魏崩塌后天下数得着的三大势力之一。

没错,在张行眼里,完成某种胜利最大的对手是白横秋,最大的阻碍就是眼前之人,最终的标志是东夷,而什么梁公、淮右盟、幽州、河间、南岭,他倒不是说不重视,而是委实没法抬到前面来。

唯独阻碍归阻碍,张行也没指望对方真的会以礼来降,只回到这一战本身,还是那句话……双方没有打的必要,因为打的结果都可以谈出来的……但对方还是这般梗着脖子,这就可惜了。

张行隐约意识到,对方可能是因为这一年的变故和过往双方的交战经历,有了一些钻牛角尖的意思。

一念至此,犹豫了一下后张大首席并没有再与对方计较这个,反而转回话题:“司马二郎,关西那里你还是要注意……不是说白横秋本人多么厉害,而是说他若能合关中、晋地、蜀地三处之力,巫族根本不可能是他对手……更不要说,巫族看似赳赳,其实难副,一旦在关中享受到了富贵,势头就没了,何况他们本就是诸多部落混合而成,不能持久。”

“这是金玉良言。”司马正平静做答。“但不要紧,据我所知,白横秋还在汇集兵力、调略巫族头人,估计要等到夏末再动手,以图渭北秋收,咱们有的是时间。”

“原来如此。”张行点点头。“既如此,便没什么可计较的了……各自回去开战吧。”

说完,这位黜龙帮首席便已经勒马回转,往自家阵中而去。

这下子,不要说司马正,便是跟来的李定、雄伯南、秦宝等人也全都面露诧异,但阵前总得尊重首席权威,只能强压不解,追随自家首席归阵了。

而司马正,盯着对方背影发呆了许久,几乎要等到对方回到那面大旗下,方才缓缓率几人归阵。

临到自己旗下,其人方才尴尬失笑,与留守在这里的吐万长论、尚师生等人解释:“本想继续厮混下去,等正午日头偏过去,不想张三不中计,待会作战,太阳对着我们,咱们要失一手了。”

吐万长论心态摆在这里,自然无言,但在龙囚关闭了许多年的尚师生却不以为然起来:“大将军说的哪里话,这般大军作战,怎么可能因为日向便失手?便是日向不利,你让我换宝马来做先锋,必可扳回一城!”

司马正想了想,正要用此人志气,便也点点头:“如此,就看尚将军威风!”

另一边,张行回到帅旗下,自然调配部队,准备应战……黜龙军此战用的是他们擅长的保守战法,主力部队背营而列,后半截其实已经渗入到了营垒中,然后集中精锐到正面、前面击破来犯之敌,所谓以打促和,以攻为守。

不过,眼见着部队调度妥当,徐世英等人都各自落位,李定却忍不住来问一件事情:“你怎么连谯城的事情说都不说?”

“谯城就在身后,肉眼可见,司马二龙全程佯作不知,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张行骑在那匹劣马上缓缓以对。“我们知道他的意思,他也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毕竟是父子,何必说出来,故意让人难堪呢?”

雄伯南在旁醒悟过来,不由一声叹气。

而李定则目瞪口呆看着身前之人,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嘲笑还是该佩服……无论如何,就是这种小事,他李四是万万想不到的,他总觉得这种小聪明于大局无益,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他也渐渐意识到,可能就是这种小事,让眼前的张三“能得人”。

一旁秦宝想的倒是更多一点,他当然知道这是他三哥的手段,而且单就此事来说,可不只是留情面,把人家爹扔出来计较这件事,司马正虽然在逃避,但估计也早就有心理准备,就是丢脸罢了。可与之对应的,三哥刻意引而不发,未必不会让对方重新纠结此事,信息也是传达到了的。

很难说哪个效果更好。

正想着呢,秦宝忽然感觉胯下黄骠马有些异动,他也感觉到了一丝怪异,却是抬起头来,望向前方,彼处东都军大阵中裂开缝隙,一彪人马当先而出,正在前方列阵,震得地面隆隆作响,而为首者骑着一匹带了马面甲和披绸的雄壮高头大马,头顶大旗则绣着一个“尚”字,正在夏日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

秦宝放下多余心思,歪头看了两眼,回头却来问李定:“李龙头,若我不用准备将,还能在一刻钟内将这股先锋击溃,此战是不是就可以守住了?”

李定带着疑惑看了看对面那衣甲鲜明足足三千众的骑步精锐,又看了看素来老实的秦宝,只觉得今日人人都要出挑,只他李四是个呆瓜的样子。

当然,他还是点头了:“十之七八吧!你要如何作战?”

“前方迎敌如故,借左翼最前方小苏两百骑,我隐身其中,自侧翼突袭斩首。”秦宝诚恳给出方略。“杀不了这尚师生,也能击伤他或者逼退他,然后再度夺旗!”

“你有多大把握?”张行也有些懵了。

“十之七八吧。”秦宝依旧坦诚。

张三李四对视一眼,都晓得秦宝是不会夸大其词的人,便各自颔首。秦宝见状大喜,只一点头,便转身勒马而去。

人既走,张行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叮嘱虞常南:“写封信给城头观战的司马进达,告诉他,我说要司马正退兵,否则当众煮了司马化达,司马正说,若如此,且分他一杯羹……写的绘声绘色一些,这一仗一结束就送过去。”

虞常南深呼吸了一下,却是迫不及待,直接就翻身下马,然后蹲在中,趴在马背上来写。

李定只做什么没听到。

而就在这时,前方轰然一片,乃是伍常在部与东都军当面接战,引得中军众人一起收心来看。

与此同时,相隔颇远的涡河对岸,谷阳城内,裹着锦裘的李清臣望着河对岸隐藏在夏日绿色中的灰蒙蒙一片,听着隐隐震动原野的动静,却露出了跟谯城城头上司马进达一样的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