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火狱中充满了火焰,火光聚集,亮得刺眼,远非上次所能及。
火焰又在山中流动,起了呼呼的风声。
道人的身影只瞬间就被淹没。
然而火光包裹着他,却伤不得他分毫。
不光伤不得人,这身道袍的衣角,还有手上翠绿的竹杖,在火中都没有任何变化。
道人慢慢行至火狱边沿,举头望了一眼,环视一圈,又低头看向底下。
不仅火光变盛了,火焰也变了。
此时狱中的火焰十分特别,有着独特的灵性与功效,论起灼烧阴魂的功效,可能还不如凡火来得猛烈,至少寻常阴魂是惧怕凡火的,哪怕是老鬼在凡火中也待不了多久,可在这火焰中,哪怕是新鬼,也不会在短时间内魂飞魄散。
火焰慢慢灼烧炙烤着它们,将之烧成灰烬,却又留下一些东西。
底下满是阴魂,怕要以万来计。
全在火焰中挣扎扭曲,哭嚎求饶。
“啊!!!”
“好痛……”
“小人知错了!饶了小人吧!”
“小人只是失手伤过人,早已服过刑改过自新了……”
“啊啊……”
这是直入灵魂的痛楚。
自然也是直入灵魂的痛哭。
宋游心中沉默,以竹杖点地。
“嘭……”
“嗡!”
一道光泽顿时荡开。
火焰顿时如被风吹,被压倒在地。
“收!”
道人只挥了挥手。
整个火狱中的火焰顿时腾起,却不是升涨,而是离地飞去,全都往道人这边汇来,汇聚成河,又慢慢变小,到道人面前时,已经汇聚成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火珠了,悬浮在道人身上。
整个火狱光线迅速变暗。
不过却称不上黑暗,因为整个火狱墙壁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金红色符文,散发着光亮,足以照亮整个火狱。
“啊啊啊……”
地上的鬼仍在哀嚎。
火焰虽已消失,可火焰带来的灼痛与损伤却没有那么快散去,他们该打滚的仍在地上打滚,该哭嚎的仍在哭嚎。
只是这声音也慢慢弱了下来。
一个个阴鬼抬头望去。
本以为是惩罚结束了,或是国师开恩,却见那头顶通道口中,站着的是一名道人。
“真人!”
“宋仙人!”
宋游当初在鬼城住了七天,不少鬼都见过他,为了调查业山,他也询问过不少鬼,可能他不见得记得住这些鬼,可这些鬼哪怕只是在他路过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却也对他印象深刻。
如今不少鬼都喊出了他的名字。
“先生救命!”
“请仙人为我等求情啊!”
“我等已知错了……”
宋游沉默不语再次环视了一眼这火狱。
火狱地上是平的,头顶是圆的,周围也是一圈圆,上下窄而中间宽,自己走来的通道位于中间,如今看来,真像个炼丹炉。
地上、头顶和周围一圈,除了此前见过的火狱法阵与隔绝法阵,又新添了一层远比这些更复杂的法阵。只是方才鼍龙动静太大了,为其中一小部分没做加固的符文添了一点裂痕,想来便是这裂痕,鬼哭之声才能传出去。
“呼……”
宋游吹了一口气。
火狱中顿时起了狂风。
狂风如刀,却不伤及下方阴魂,只是沿着火狱边沿拂过。
风过之处,符文尽被抹去。
宋游这才看向下方,话语很简单。
“诸位莫慌,在下来了。”
“仙人救命!”
“我等实不该受此罪啊……”
“仙人救命!”
一时间所有鬼全都哀求起来。
只是寻常话语,然而声音悲戚,情感真诚,便自然能动人心。
“诸位莫慌,劫难已去。”
依然是很简单的话,却顿时使得底下的鬼魂安静下来,又好似有种了不得的神通法力,顿时抚平了他们的心。
“在下可以为诸位保证,劫难已去,除非在下身死于此。”宋游依旧平静说道,可这番话却好似比前一句更令人心安,“若诸位相信我,等我离去之后便可以回到鬼城,但有一点,却得提前告知诸位。”
“何……何事?”
“仙人有何吩咐?”
“宋真人大慈大悲!真是神仙!”
“仙人请讲!”
“不是别的,只是此后上边可能有些动静,各位不要惊慌,若万一鬼城破碎,诸位可以离开鬼城,但请不要远离业山。”宋游说道,“业山周边鬼气阴气足够浓郁,即使是白天,诸位出去也没有大碍,但走远了,却可能被阳光晒死,也可能被别人所除掉。”
“动静……”
“鬼城破碎……”
“为何会破碎?”
“外边怎么了?”
那些进来更早、魂魄受损较重的鬼,要么已经没了意识,要么倒在地上咬牙忍受,说不出话,只尽力听着。可那些受损较轻的鬼,闻言却连身上的疼痛也顾不得了,只觉这关乎自己命运,连忙问道。
“只要在下还活着,定竭尽全力,保诸位安宁,也竭尽全力,保诸位和外边所有鬼魂都有容身之处。”宋游神情郑重,语气也很平静,说完抬手向下方行礼,“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传人,请诸位信任我。”
“轰隆!”
山摇地动,山石成桥。
桥梁从地上通往半空通道口。
宋游站着不动,继续说道:“也请诸位出去之后,告知外边鬼城的鬼。诸位若肯信任在下,在下必不负所望。”
“……”
众鬼面面相觑。
知晓这位乃是神仙高人,只是哪怕说过几句话,其实也是不认识的。
许多鬼生前便是贱命一条,如今死了,鬼命便更贱了,阳间不收,神仙不管,甚至生前还曾犯过错国师想把他们分为几等就几等,想把他们拉来烧就拉来烧,他们只敢求饶,只敢认错,却连怒骂也不敢。
这位神仙却如此……
不知是谁先行跪下,许多鬼想也不想,纷纷效仿,成片成片的跪倒在地。
哪怕已经魂魄受损,倒在地上抽搐,只要还有意识的,也都爬着扭动着朝那方跪下来。
一时众鬼低伏,如风吹麦浪。
“……”
然而众鬼刚刚跪下,还没来得及道谢或说恭维的话,抬头一看,前方通道口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那道石桥,从火狱地底通往上空通道口。
此真乃天路也。
……
业山顶上。
狐妖竟已化作人形,身后八条尾巴随风招展,她不知从哪找到一块高度适宜且平整的石头,把古琴放上去,跪坐在前边,素手拨弦。
轻松随意。
琴声悠扬,随风飘远。
“足下不肯离去吗?”前边的跛足道人问道。
“为何离去?”女子顿时以手按弦,止了余音,微笑着看向国师,“晚江从没有害过人从没有帮过你,自问于心不亏,最多惹了你,又没惹别的人,为何要怕伏龙观?”
“你想坐收渔翁之利?”
“非也。”
“足下准备的九尾仙狐的断尾,难道不也是为了那位道友而准备的吗?”
“非也,只是为了伱请来的帮手准备的。”女子低下头,继续懒散随意的拨起了琴弦,风采无两,只说道,“你们恐怕都低估这位道长了。”
“我们有七位大妖,怕他作甚?”一名格外高大的壮汉走了过来,“你有狐祖之尾在手,可拥有上古大能之威,不如你与我们再联手,即使伏龙观最能打的一代传人来了,也得死在这里,届时国师就是分你一炉长生丹又如何?”
“刚才不给,现在迟了。”
“你不愿意?”
“嘻嘻,这么傻,难怪落到这个地步。”女子忽然变了语气,抚琴的动作也顿了,抬头笑着看向这人,“可惜我们没有你们这么傻,不会在人道天下去招惹受上苍眷顾的人道之巅。”
“你们能比我们好到哪去?”
“伤心事了……”
女子低下头,也不与他争论,继续抚琴,头也不抬的说道:“要去要留,两位还是早做打算吧,不过几条鳄鱼就别走了。”
“哼……”
山上巨鼍冷哼一声,真如天地雷鸣。
只是它的目光也是闪烁不定。
“长元子……”
巨鼍如此说了一句。
国师没有动,也没有看他。
“我族延续不易,南下避祸,最小的那个家伙没什么本事,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有我们就已经够了。”
国师听了,也只低垂眼睑:
“可以。”
巨鼍陡然转过了头。
最小的那头鼍龙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巨鼍则冷冷的盯着女子。
却不料女子一动未动,只专心抚琴,一点去拦去追的意思也没有。
只过了一会儿,她才将手离开琴弦,抬起头来,笑嘻嘻说:“你们杀了我们祖母,怎会轻易了结?不肯离去好呀,留个火种好呀,等今天过后你们都死绝了,我们再慢慢去找它,这一定很有趣!”
“我们先杀了你!”
巨鼍的声音如雷霆般,带着浓浓杀气。
不过他却没有任何动作。
盖因伏龙观的道人已出了业山,又缓步走到了山上来。
巨鼍顿时转头,一双眼瞳巨大,里头只是一条竖缝,现不出丝毫感情,盯着这名道人。
“大家还没有走啊……”
道人边走边说道,只是表情已冷了很多。
白犀一族的大妖不走他是猜到的,白犀全族都在被天宫追杀,根本无处可去。鼍龙走了一条,很明智的选择,只是其余四条却还在。
倒也是好事,能少一条是一条。
那狐狸真当疯癫,竟在这里弹奏。
“妖族单纯,他们痴傻,既然已经答应了国师,没有那么容易反悔的。”女子开口说道,“我们不走,则是为了帮道长,也借道长的本领了却我们两族的恩怨,少得了一炉丹药,却省了狐祖断尾,倒也值得。”
“你身边的猫和燕子呢?去请帮手去了吗?”巨鼍依旧盯着道人,“北钦山上那条老蛇?拖延了这么久时间还没到吗?”
“足下误会了。”
宋游拄着竹杖停在原地,转头与之对视,无边的法力在身边汹涌澎湃,吹沙移石,而他语气平静:“在下将猫儿与燕子留在外面,只是请他们劝说驻守在外的龙威军离开此地,方才离去也只是为了救出山中阴魂,对付诸位,在下足矣……”
几头巨鼍与白犀已然蓄势待发。
国师也已经拔出了腰间木剑。
只有狐狸依旧抚琴弹奏,轻笑出声,笑那巨鼍愚笨,笑那国师嚣张。
“而说到与家师相比……”
道人摇头笑了笑,看向诸位。
“你们也配?”
当即轰隆一声闷响。
竹杖点地,狂风骤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