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江面灰蒙蒙的天空上,一抹难得鱼肚白,缓缓透过云层露出。

渡桥镇附近的河段,早已经尸横遍江,还有未死的北渝士卒,苍白着脸,在江水中痛哭伸手,向船上的蜀军求救。

苗通皱了皱眉,并未理会。江上水战,收拢降卒是一件蠢事。

“可发现了柳沉?”

“并未发现,抓了二三的北渝人,都说为了活命,独自抱着干葫芦跳江了。”

“这般的厮杀下,他如何逃得?”

“约莫是水性过人,听人讲,柳沉是个穷家书生,先前一段时间,久住江边的。”

苗通听得都乐了,“好歹是督战三军的主帅,他这般的做派,当真是卧棺老狗柳平德。”

“派人去搜寻柳沉的踪影,若发现其人,若是拒捕,可立即格杀……不对,他或已经心惊胆裂,不敢拒捕的。”

说完一话,苗通又想到什么,再度开口,“对了,小韩将军呢?”

“江面得胜后,已经与桥头寨的鲁雄将军会师,帮助黄将军那边,大破了柳沉留守的二万人。”

苗通点头,“收拢残局,两个时辰后,渡江杀入长阳。此时的内城一带,再无大军兵力阻挡。最后一批的世家军,都跟着柳沉折戟纪江了。”

“记住,若发现内城的老世家逃亡,亦可杀。”这一句,苗通咬牙切齿。

“一帮子的中原蛀虫,浪费百姓的米粮。即便为后世竹书诟病,吾苗通,亦要杀尽内城世家!为我西蜀的万千忠义报仇!”

……

哈赤,哈赤。

深秋时分,江水已然有些刺骨。

围着一圈干葫芦的柳沉,又抱着一截船板,此时已经累得奄奄一息。在先前,还有十几亲卫追随的,但他嫌着这些人动作慢,怕露了目标,仗着水性,他索性急急往另一个方向逃开了。

缓住一口气后,柳沉再抬头,整个人脸色狂喜起来。他发现在前方,出现了一艘乌篷破船。此时正处下游,船上的二三渔人,正举着农叉,小心地捞着顺流漂下的残甲。

这些残甲送到官坊,可以换来铜板,再换来食物。大战过后,时常会有这些活不得的百姓,冒险取财。

“救命,救救吾!”柳沉喜得大喊。

若是得救,说不得能再立青云之志,帮助北渝王大破西蜀,等到大开新朝之日,他便可去袁侯爷的墓前,解下尚方剑告慰一番。

不远处的渔人听见声音,犹豫了下,还是将船靠了过去,又取了竹蒿,伸到了柳沉面前。

“听我说,我乃北渝的镇守军师,诸位救命之恩,将有一场大报。”伸手抓住竹蒿,柳沉不忘开口。

“可是……常胜小军师?”穷苦的渔人们大喜,纷纷走了过来,要帮忙将柳沉救起。

柳沉听得皱眉。北渝只识常子由,却不识天士柳平德。约莫吃了一场大败,心底又有了不服不甘。

他张开嘴,只一句话,便让自己的命运,彻底烟消云散。

“非是常胜,吾乃天士柳平德。”

“与世家人联手,大征佃粮的柳平德?”渔人们纷纷退开,又不断环顾左右,担心还有北渝的世家军在附近。

那根救命的竹蒿,被一个老渔人迅速往回抽。老渔人的脸上,满是厌恶的神色。

“何敢!”柳沉大惊。他状若疯狂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竹蒿。

“若相救,可许百两黄金。”

几个渔人未动,在其中,先前那老渔人在一阵咬牙切齿,且环顾周围后,忽然举起了手里的农叉,朝着柳沉刺了下去。

柳沉中刺,痛得松手。

却不料,老渔夫跑到船头,又是一叉刺下。

柳沉咳着血,整个人开始变得迷糊起来。他不明白,为何这帮渔人,听到常胜的名字,会抢着来相救。可在听到他的名字后,却反而出手相杀。

迷糊中,他整个人逐渐恍惚起来。隐约之间,只听得那老渔夫痛泣的声音。

“听人说你生于穷困,却不似常胜小军师,反而做了世家人的断脊犬。与世家大征佃粮,使内城百姓穷困潦倒啊!”

血水顺着江流,不断往下游淌去。

柳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没了丝毫的力气。但即便如此,他还将那柄尚方剑,用袍袖死死绑着。

乌篷船的轮廓,离他越来越远。他试图伸手,却喊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世界,开始变得遥不可及。

他不明白,为何这天下人,都不愿意选他。袁侯爷不选他,清君侧救国时,选了一个酿酒徒。北渝王不选他,直至现在,他都没有任何北渝王的相商密信。现在,连几个渔人也不选他。

吾……不服不甘。

一边咳着血,柳沉一边哭了起来。

那一年春光正好,他坐在青石巷的小院里苦读,待抬头时,才发现有一袭白袍入了院子。

白袍赠了他十两的救济银子,说了许多鼓励的话。

他感恩涕零,发誓有一日,要用自己的才学,帮助这一袭的白袍,匡扶社稷江山。

只可惜,他后来鼓足勇气去信,希望能作白袍的门客幕僚,却被拒了。

“侯爷说,如今并非盛世,他需要的人,是能披荆斩棘,马动山河的人。还请柳公子静候,天下太平日,自然会请公子出仕。”

那位银刀卫是这么说的。

“吾柳沉——”

柳沉仰面朝天,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垂下了手,摸到系着的尚方剑后,痛苦的脸庞上,重新又露出了不平之色。

天下人,怎不愿意选我柳平德。

吾,不服不甘呐。

……

江水东去,一具尸体顺水而淌。

尸体穿着的袍子上,还紧紧系着一柄剑。约莫是撞到了残船,不多久,系着的剑也松开了。

徒留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孤独地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