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碎石堆叠,巨木杂乱无序的粗暴生长,汇聚成潮湿阴暗的藏身地。

漫天黑云收卷,掩盖着两人的身形。

岳天策蹙眉朝下方看去,随即侧眸道:“没有搞错吧?这是一位能伤到你的大妖洞府?”

但凡是有些修为的妖族,谁会愿意屈身于这种粗陋之地。

紫兰仙子沉吟一瞬,闭眸感受了起来。

再睁开时,眼中已经多出了一缕忧虑。

根据这浓郁气息来判断,那熊妖绝不是因为什么意外情况,譬如被人追杀,才暂时躲在这里的。

对方已经在此地栖身许多年了。

它一尊实力如此强横的大妖,却没有麾下势力供其驱使,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来维持妖力的全盛,难不成靠打坐吐纳么。

“我进去看看,你留在外面接应我。”

紫兰仙子率先迈步。

岳天策的黑云神通,甚至能避开合道境强者的感知,否则他的族人也不会放心他一个人远离北洪,出来寻找兄长。

“……”

岳天策伸了伸手,本想说让自己进去,但念及紫髯白龙一族的性格,还是悄然收回了手掌。

其实这也是他为何如此痴迷紫兰的原因。

天地给了紫髯白龙异常敏锐的感知,让她们能轻易洞察旁人的心绪波动,若是用来与人来往,可以称得上是无往不利。

很少有人能拒绝一个完全理解自己的存在。

别说自己了,就连许多年前,玄庆那种对感情毫无波澜的杀伐狠厉,生性淡漠之辈,不也同样陷在了另一头紫髯白龙手里。

但对于白龙本身来说,感知的太多,也并非就是一件好事。

那些人间疾苦,生灵涂炭之事,旁人可以闭上眼装作看不见,对心存良善的白龙而言,却是无时无刻的折磨。

与其说她们在拯救苍生,不如说是在宽慰她们自己。

“放心,它虽不给东龙宫面子,但也没有伤我的意思,大概是觉得有些得不偿失吧。”

紫兰仙子轻声宽慰了一句,她又不是傻子,哪里会看不出前几日熊妖露面的时候,明显是认得自己的,而且绝对没有和东龙宫彻底撕破脸皮的想法。

说罢,她缓缓朝着那潮湿之地落下。

随着离那洞府越来越近,紫兰仙子的动作也是愈发小心起来。

她悄无声息的踏过泥泞横木,全力感知着里面的一切,突然步伐微微滞住……洞府内是空的,那尊熊妖此刻不在这里。

相反,紫兰仙子感受到了一道别的气息。

在黑云的笼罩下,她侧眸看去,便是看见了远处一道颀长的墨衫身影。

那是个年轻的修士,眉眼间略带几分失望,安静立在洞口,朝着天际眺望而去。

紫兰仙子的目光投向对方身后,在看见那位娇小姑娘后,她下意识蹙紧了秀气的眉尖。

要知道以白龙的敏锐感知,哪怕是合道境强者,也不可能在她面前将修为尽数遮掩起来。

那姑娘浑身全无气息,明显就是个凡人,且不知受了何等折磨,心里竟是一片死寂。

怎么会有人带这种小姑娘跑到大妖洞府里来?

念及此处,紫兰仙子重新朝着那青年审视而去,紧跟着再次怔住。

哪怕是带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她仍旧是没能在此人身上感知到什么明显的恶意,但这显然也不是什么善人,因为对方身上的血气味道实在是太重了!

而且此人身上虽沾染了熊妖气息,却明显是刚刚发生的事情,说明他和这洞府主人也不是一伙的。

古怪……

紫兰仙子犹豫了一下,身形悄然掠出,随即便是隐隐拦在了两人中间,亮出身形,拱手道:“叨扰道友了,在下东龙宫紫兰,不知道友来这妖府所谓何事?”

“……”

沈仪和安忆同时陷入沉默。

在黑云袭来的刹那,小姑娘已经下意识的化掌为爪,若非紫兰毫无防备的将后背暴露给她,此刻那只娇嫩的小手恐怕已经贯穿了对方的心口。

沈仪也是有些诧异。

向来都是自己靠着镇石诡异的敛息手段搞偷袭,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被人接近身边还毫无察觉的情况了。

更令他想不明白的是,这女人蛰伏了这么久,然后主动跑过来被安忆“制住”。

还有,如果刚刚没听错的话,她说东龙宫?

一头野生的紫髯白龙……沈仪下意识朝四周扫了一眼。

“道友莫要误会,外面的乃是我的同道,只是在接应我而已,没有恶意。”

捕捉到青年投去的目光,紫兰仙子又察觉到他身上突兀产生的杀机,以为是对方误会了什么,迅速出言解释了一句。

此话一出,青年身上的杀机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便是消散的无影无踪。

让紫兰都有些愕然起来,这人敢在西洪游荡,居然如此轻信于人么?

“呼。”

沈仪暗自叹息,跟着万象阁的消息过来,却是扑了個空。

本以为能捡到一尊紫髯白龙镇石,结果外面还有人照看着,这敛息的手段,真不愧是洪泽顶级大势力的手笔。

“我主,此女一看就不是好人,不如先斩杀了她,收入万妖殿中再细细拷问!”

柯十三藏于识海当中,有些迫不及待的提起了主意。

沈仪懒得理它,自己的确不在乎树敌,毕竟只要成长的速度够快,什么麻烦都是小事。

但也得看看性价比不是,一头白玉京的紫髯白龙,跟得罪东龙宫这庞然巨物比起来,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

念及此处,他随意拱手,敷衍道:“偶然路过此地,想寻个歇脚的地方。”

“你……”

紫兰仙子差点被气笑了,不过想想这修士刚刚如此简单就信了自己,倒也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道友,这么浓郁的妖气,你是察觉不到么……更何况你还带着个小姑娘。”

说到这里,紫兰仙子蹲下身子,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安忆的脸蛋,如此乖巧的模样,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幅性格。

她挤出一个甜美的笑,轻声道:“莫要害怕,姐姐会护着你。”

安忆冷着小脸,重新屈指为爪,朝着沈仪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她是真的不习惯有人这般突兀的接触自己。

沈仪随意摇了摇头,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把握拿下外面的那位“道友”,况且这头紫髯白龙看上去虽蠢笨了些,倒也没什么恶意。

他也想要知道,这洞府的妖魔到底去哪里了,总不会是提前被祁大调走了吧。

“道友说此地有妖,妖呢?”

“你还找上了。”紫兰仙子安抚了一下小姑娘,这才叹息起身,无奈看了过去:“道友想要歇脚,先跟我回红枫谷吧,这里太危险了,有什么事情等回去以后再聊,紫兰必然详细告知。”

这年轻道友看上去实力不凡,应是大族出来历练的晚辈,莫要因为经验不足葬身在了此地,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

沈仪沉吟片刻,并没有拒绝对方。

按照万象阁的消息,祁大将这群妖魔安置在西洪,应该是不允许它们随意走动的。

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导致把东龙宫的人都给招来了。

自己得快点掌握消息才是,莫要被别人给捷足先登了。

“请。”

紫兰仙子没有再多言,转身抱起安忆,快步朝着洞外掠走。

虽然这青年看上去不像个坏人,但毕竟是手染鲜血之辈,稍稍提防一下总是没错的。

见状,沈仪倒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

这种自己非得争着当“人质”的存在,他还是头一回看见。

“这位是?”

岳天策在空中焦急等待许久,终于是看见了紫兰的身影,还未来得及松口气,随即便是看见了两道陌生的身影。

他悄然皱眉,将目光投向了墨衫青年。

“先走。”

紫兰仙子径直朝着远处掠去,她自己犯险倒是无所谓,天策也有防身的手段,但是却不愿让手里这无辜的小家伙呆在那肮脏的妖窟里。

待到远离了妖窟。

她才朝着沈仪看去:“这位是北洪岳家的二少爷,还未请教道友贵姓?”

“沈仪,散修。”沈仪轻点下颌。

放眼洪泽水陆,同名同姓者不知凡几,再加上自己本身就不是什么出名之辈,倒也没必要用什么化名。

“嗬。”岳天策皮笑肉不笑的移开了目光。

真当旁人是蠢猪不成,没有势力的支持,能在这般年纪修出不俗的境界?

连自己都没有隐藏身份,这小子的背景难道比岳家还说不得吗,多此一举。

“沈道友。”紫兰仙子并未过多追问,每个人都有难言的苦衷,况且她也不在乎这个,放眼洪泽水陆,身份能比东龙宫高的,真找不出来几个。

“你为何出来历练,还要带着这么个孩子,就不怕出什么意外吗?”

“故人所托,带在身边安全些。”

沈仪也不算撒谎,有安忆在身旁护着,自己确实要安全很多。

“原来如此……以后莫要随意乱闯了。”

紫兰仙子在前方带路,想要多提醒几句,却又碍于刚刚认识,不好多说,思忖一瞬,从腰间取出一块玉鳞放入了安忆怀里。

“若是遇到什么意外,对着这玉鳞唤一声姐姐就好,这是不需要动用气息的。”

想了想,她又取出一块,递给了沈仪:“沈道友,伱也拿一块吧,最近这周遭有些不太平,小心些总是没错的,若没有别的事情,尽快离开为好。”

“……”

沈仪接过玉鳞,习惯性的在掌中摩挲了一下。

这是他第二次和紫髯白龙打交道,无论是那玉山龙妃,还是面前的年轻龙女,看上去都有些不太正常的样子。

这摩挲的动作落入岳天策眼里,让他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张嘴想要怒斥,看了看旁边的紫兰,还是把火气强忍了下去。

简直就是个登徒子!

紫兰仙子脸上也是涌现几分尴尬,不过从先前见面时,自己自报家门,沈道友却如此平静来看,对方应该是不太了解东龙宫的。

所谓不知者无罪,出声提醒倒显得自己小气了。

“不太平?”沈仪收起玉鳞,侧眸看过去,他现在只对这件事感兴趣。

紫兰仙子犹豫了片刻,这才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我已经回禀了长辈,需要等她派人过来,再解决此事,沈道友若是不急,就先在红枫谷住着,避免被那妖魔盯上……它的情况有些古怪,虽实力强劲,但却像是饿极了,连返虚修士的尸首都不放过。”

“明白了。”

沈仪再次点点头。

只要那妖魔还活着就好,对方盯上了红枫谷,就不可能只来一次。

眼看着旁边两人提了速度,他也是顺势施展开了龙跃天牝,化作紫白长虹朝着紫兰仙子所指的方向掠去!

“……”

这一次,就连紫兰仙子都是愣在了原地。

岳天策更是咬牙切齿起来,朝着紫兰扯了扯嘴角,传音道:“假装不认识,结果却是看过你沐浴的,咱们真的有必要管这谎话连篇之徒么?”

紫兰仙子俏脸微红,摆摆手:“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本来也没什么交集。”

看过其实也没什么,毕竟洪泽看过的人多了去了,甚至还有不要脸的给记载进了画卷中,她身上的龙鳞就等于是寻常女孩儿的衣衫,没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只是比较让人厌烦而已。

但上一刻还在想沈道友不熟悉东龙宫,下一刻对方便来了这么一出,总感觉有种在调侃自己什么的意思。

紫兰仙子摇摇头,继续朝着红枫谷方向而去。

很快便是落在了那片鲜红山谷当中。

“您回来了。”红枫谷主像是认命了一般,已经命令谷中上上下下弟子执事,开始全力炼制玉枫宝丹,要去一口气凑足千年的份数。

他现在只希望这位紫兰仙子,到时候能帮着自己向云河上宗解释一下情况。

“给这两位准备一下住处。”紫兰轻声交代了一下。

“在下明白。”红枫谷主这才注意到了多出的两人,悄然打量了片刻后,将目光从那墨衫青年身上移开,落到了岳天策身上,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紫兰仙子这是开始呼朋唤友了!

这位头上长角的男子,加上那细密的鳞片,让他莫名想起了北洪的一支威名赫赫的大妖,在许多万年前,这族中更是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天骄,唤作岳天机。

在南洪那位前辈名震洪泽,横压同境之前,岳天机就是当之无愧的洪泽第一天骄。

甚至有望带着这一族迈向不输于北龙宫的地位。

可惜……听闻岳天机被压了数万年,心中苦闷难言,只能到处寻师问道,呕心沥血,不仅想再次提升血脉浓度,更是尝试着去复刻南洪前辈掌握的修士万法。

费劲千辛万苦,待到其终于觉得可以夺回第一天骄之名的时候,那位南洪前辈却是出了意外。

岳天机多年心血却无用武之地,传闻道心破碎,从此再没有传出过什么风声。

然而这插曲,虽断绝了那一族继续往上的机会,却丝毫不影响它们北洪大族的地位。

有东龙宫和岳家坐镇,红枫谷主就不信那熊妖还敢造次!

况且不论背景,光从气息判断,谷主也不觉得这位岳家晚辈会弱于那头熊妖太多。

至于那墨衫青年,虽实力看上去低了很多,好歹也能壮壮声势。

“两位贵客,这边请。”

红枫谷主赶忙唤来几位长老,亲自在前方引路。

……

巨木杂乱无章的潮湿藏身地外。

两道身影悍然落下,待其显出身形,赫然是一高一矮两头健硕的熊妖。

“爹,你又吃人了?”稍矮的那头熊妖抽了抽鼻尖,有些无奈的看了过去:“就那红枫谷的修士,您给他吃完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啊,反倒会让附近的势力信不过咱们。”

说实在的,要是当初爹不去吃那些修士尸首,光是把六人摆在红枫谷外面,此事早就解决了。

做出这般举动,不就是摆明了告诉那群修士,等你们干完活,你们照样一个也跑不掉么。

“老子做事要你多嘴。”

高大熊妖呲了呲牙,眼中多出几分怨恨:“祁昭玉不当人子,分明知道本座只差一线就能破境,答应好的东西,却一声不吭的就断了,这不就是在拿捏本座!”

“龙爷应该是担心爹破境以后就不听使唤了,听闻他去了南洪,想必是要做什么大事……其实不用着急的,他还用得上咱们,况且这天材地宝都给了数万年了,怎么可能舍得前功尽弃。”

稍矮熊妖轻声劝道:“至少现在的情况,总比咱们当初在北洪被人追杀要好。”

“好个屁!”高大熊妖啐了一口:“还不是躲在这种鬼地方,一躲就是数万年,我还就不信离了他西龙宫,本座就破不了这个境了。”

“爹,那紫兰仙子?”眼见越说越离谱,稍矮熊妖略过了先前的话题。

说到这里,高大伟岸的熊妖脸上也是露出些难色,它先前之所以无视龙女,并非不惧东龙宫,只是不知道如何处理罢了。

玉枫宝丹它是肯定要拿的,可跟紫兰仙子谈条件……要是让龙爷知道了,非得扒了自己的皮不可。

对方养着它们,本就是打算让它们合力对付玉山龙妃的,现在事情还没办,就开始和东龙宫勾勾搭搭,简直就是把想叛变这念头写在脸上。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故此只能无视紫兰仙子……这女人莫名出手接枪的时候,差点没把它给吓死,所幸对方实力强悍,好歹是接住了,否则可真就闹大了。

就在这时,第三头熊妖化作黑风席卷而来,刚刚落地便是神情凝重道:“爹,她又请了两人过来,看样子是来真的了。”

高大熊妖狠狠咬牙,随即跨步踏入了洞府内。

紧跟着,它便是看见了被翻得一片狼藉的洞府:“他奶奶的,差点忘了那臭娘们儿还有寻踪觅妖的本事,真是够麻烦的!整个洪泽的闲事,她管得过来吗她,真是个畜生!”

闻言,第三头熊妖眼珠转了转,走上前去,轻声道:“爹,其实想要逼她离开,也不是什么难事,紫髯白龙的性格众所周知,咱们只需掳来一个她请的帮手,留下信函,证明咱们没有伤人之意,只要她肯乖乖收手,待其离开此地以后,咱们自会放人。”

“她会信这个?”高大熊妖鄙夷看去。

“信不信不知道,但她肯定不会给朋友添麻烦,爹对紫兰仙子还是不够了解。”第三头熊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至于秋后算账……龙爷肯定是打算要动手了,到时候咱们早就去南洪了,您也成功破境,还怕她作甚。”

“至于掳走哪个……她今日请来的助力里,正好有个修为平平的。”

说到这里,它径直用妖气化出一封信函:“爹只需负责掳人即可,到时候把这信函往桌上一放,不出三日,她必然会离开。”

听着对方这信誓旦旦的话语,高大熊妖也是动了心,这当儿子的总不会坑自己。

况且也没有别的法子,不如就试他奶奶的一试。

只要红枫谷一低头,云河宗附近大大小小的势力,全都得乖乖把孝敬送过来。

若是能成功破境,跻身成堪比合道的大妖,自己甚至不需要再去陪龙爷冒风险,从此天高海阔任鱼游。

想罢,它转身走出洞府,狞笑道:“就这么说定了。”